母亲怀我时在大连。临盆前不久她才回到上海。整个孕期她常去海边散步,因此我的基因里自带亲水因子。有江河湖海,有港口,这让我感觉到生活的开放性和无限可能性,也有了对宇宙自然的敬畏。孔子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苏轼挥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都在大江大河边。彷徨时,憋闷时,得意时,失意时,我都偏爱去有水的地方转转。
淡水河是台北的母亲河,由大汉溪、新店溪及基隆河汇聚而成,最终汇入台湾海峡。内河入海在地理与文化上的双重意象,使得淡江夕照成为宝岛八景之首。于右任先生暮年在淡水河入海处悲怆喟叹:“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他去世后,坟冢就位于淡水阳明山。
暮色中的瓜纳巴拉湾有一种奇幻之美。崖顶的耶稣基督圣像在710米的高空张开双臂,深情凝望并拥抱浩瀚的大海与众生。瓜纳巴拉湾曾被葡萄牙航海家认为是大河入海口,“一月的河”,音译为“里约热内卢”,这片土地也以此命名,并成为世界三大天然良港之一;塞纳河把巴黎分成左岸和右岸,右岸是金戈铁马、英雄扼腕的厚重历史,左岸永远香颂悠扬、咖啡飘香,自古是文人骚客的云集地。至今传统巴黎人依旧认为:左岸才是真正的巴黎。
那次济州之旅因天时地利人和而让人深刻难忘。每天我们一行三人与当地友人环岛游海,把酒言欢。黛蓝夜空中,繁星与飞机清晰可见。晕乎乎爬上礁石,我打开手机里收藏的安德列加侬的《相见如初》。海浪声声,琴音如诉,此情此景美而不伤,是无论多久从不散去的温存记忆。
“黑黢黢的大河,离得很近。它的表面。它的肌肤。在夜色青灰里相对明亮”,湄公河承载着杜拉斯复杂纷纭的感情,是她在垂暮之年对那段自传式刻骨情事的深沉回忆。一水连六邦,这是一条具有神秘多元气质的大河。直到因缘际会我在湄公河航行了四天三夜,途经中国、缅甸、老挝、泰国后,它对我仍有着特殊的磁场引力—那只属于热带山林河流特有的秘而不宣、意味深长的气息。那几日雨季开始了,深夜的湄公河水涨满河床,在晃动的船影和大山的倒影里,不远处的原始森林依稀可见。喝着老挝啤酒、口嚼坚韧老挝糯米饭的我,对时间的感受淡漠了。
如果没有缠绵灵动的湘江,长沙只是一座散漫快活的中国中南部内陆城市。但有了湘江和江边古意幽深的岳麓书院,长沙自然而然有了江天暮雪的湖湘文化的诗意,有了3000余年历史的曼妙蝉衣;瓯江是中国东海独流入海的河流,从温州城蜿蜒而过。夹在吴越文化与八闽文化之间的温州总让人感到氤氲徘徊的古瓯情结,这也使得温州荡漾着商业文明和世俗文化的波影。瓯江也拯救了丽水大山里的小县城青田,一泓瓯江水在小城穿城而过,顺瓯江往东南60公里就是商业气息浓厚的温州。温州是青田人的出海口,他们带着巧夺天工的青田石雕,沿瓯江而下到达温州,继而是宁波、上海、天津,继而是日本、西欧,成为著名侨乡,实现了这座东南之硗壤的最强逆袭。
每到一座长江沿岸城市,我都习惯于去江边看看。比起苏州的精致,杭州的秀美,南京自带某种磅礴与压抑。它有王气,承载过民族理想,有过六次屠城的经历,因此也具有我们民族比较欠缺的悲情气质。我觉得相较汉口、宜昌、重庆,长江在南京段才更像长江,它是如此森森万象,落落芳华。而到了泰州段,则多了柔软,少了奔突,多了岁月静好,少了别绪千重。长江岸线的汤汤江水,在南京段是属于历史的,属于王朝的背影,浩瀚悲情,而到了泰州段,则属于乡愁,属于鲥鱼刀鱼河豚,属于生活。
有着黄浦江、苏州河的上海是个大码头,十里洋场,风云际会,足够的传奇感能让人忽略身处其中的繁华难来,情怀易散。这两条沉淀了上海历史、辉煌和垃圾的河流,搭建起了魔都的水域框架,也是上海人生态心态的分水岭。两河最终合流汇入东海,沿岸的风景和故事,可以满足史诗大片和都市风光片的构成,是全球上海人的乡愁。我有个北方友人曾说,他少年时代幻想从外白渡桥跨过苏州河走到外滩,再拐到南京路一直溜达到凯司令吃块栗子蛋糕,这条线路和行为基本完成了他对上海的美妙臆想。
解封后,突然很想去走走。不假思索的,我去了外滩,我需要水的慰藉。春寒料峭,江风柔和湿凉,并不萧瑟,我在亲水平台上走了一段,游客寥寥。有位衣着考究的老先生对着黄浦江吹萨克斯,曲目并不通俗,背影十分忘我。他的脚边有一杯咖啡。(何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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