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恐慌：被政治化的妖术

最近看了本书《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作者是美籍华人孔飞力，2012年三联书店出版。我看完后不禁拍案叫绝、如雷贯耳、如梦初醒、恍如隔世。

今天不写经济，聊聊这段历史。

1

妖术爆发

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中国正处于康乾盛世的繁华景象里，欧洲工业革命正在拉开序幕。天下承平已久，人口增长、经济繁荣、社会稳定，“十全老人”弘历心满意足。

但天公不作美，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当时轰动全国却被后世遗忘的大事：叫魂。

有一些和尚懂得一种名为“叫魂”的妖术，把人的名字写在字条里，就能夺取别人的灵魂为我所用，被夺去灵魂的人就会生病甚至死亡。

后来还流传，剪掉别人的辫子，也可以窃取他们的灵魂。

这个妖术传言始于浙江。浙江官员按照惯例，隐瞒了信息，既没有上报朝廷，也没有向民众公开解释。

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辖区出现这种事，是一种政治污点，而且担心民众出现恐慌，大大影响自己的仕途。

但是没有想到，妖术流言很快传遍江南，还传到了山东省。

山东巡抚富尼汉同样也可以选择把事情压下来，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1768年秋，选择上报朝廷。

因为他觉得，事情已经闹这么大了，如果江南官员抢先一步汇报朝廷，自己的隐瞒压制就会涉嫌包庇，罔顾大局。

而且，妖术流言已经涉及到剃发（剪辫子），这是朝廷大忌，可以直接扣上谋反的罪名。

2

恐慌的乾隆

乾隆皇帝得知后，立马陷入震怒与恐慌。

震怒的原因在于，事情源于国家最富庶的江南，江南竟然隐瞒不报，自行处置，把朝廷当摆设吗？

乾隆皇帝感觉自己对地方官僚的控制力在削弱。

恐慌的原因在于，妖术的表现形态——剪辫子，触碰到了满族统治者的敏感神经，这意味着民众对满族统治合法性的否定。

当年“留发不留人”的威慑，让民众彻底服了，现在又不服了？

乾隆下意识地认为，帝国里面藏着一股暗流，不服朝廷，要密谋推翻满族统治。

必须用雷霆之势镇住！

时任两江总督高晋、江苏巡抚彰宝和浙江巡抚熊学鹏十分难堪，他们了解自己辖区的具体情况，知道这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上纲上线，但天威来袭，他们无法反驳。

为了将功补过，江南官员用更高压的态势，缉拿“妖党”。

但是，总督和巡抚布下天罗地网，将江南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所谓的和尚和庙宇，查无实据。

这并不奇怪，谣言不是真事，民众只是停留在八卦阶段，没有实操。

调查结果让乾隆很难堪，这不是让自己招致“无能”、“瞎指挥”的骂名吗？

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必须有，没有也得有！

山东巡抚富尼汉体察圣意，就按照乾隆的意思说，河南有“妖党”，一定可以在河南抓获。

河南立刻执行，但搜查了几个月，也没有查获“妖党”。

河南巡抚如实禀报。

这个时候，南方其他地区的官员惴惴不安，生怕乾隆迁怒于他们，把自己的地盘瞎折腾一场。

乾隆看到河南的奏折，没有善罢甘休，而是很生气地质疑：

一定是河南基层官员为了避免追责，选择隐瞒情况，据实不报。

天命难违，河南巡抚便抓了一些替罪羊来交差，硬生生找出了十六起“妖术事件”。

3

真相大白

乾隆不相信全国只有这么几起事件，便责令军机处彻查。

军机处日夜加班，终于将这起妖术流言搞清楚了。

1768年初，浙江德清县有两座庙，观音殿和慈相寺，观音殿香火鼎盛，慈相寺却门可罗雀。

慈相寺的和尚因为嫉妒和贪念，便去外面散播谣言，县城东门正在修桥，缺少工匠，观音殿的和尚和修桥的主事者一起施法“叫魂”，要偷盗去观音殿朝拜者的灵魂，以驱使他们去修桥。

这个谣言越传越广，并被添油加醋，搞出了剪辫子的情节。最终造成了整个南方“谈妖色变”。

这个荒谬而真实的流言，如此匪夷所思的大规模流传，印证了清朝普通人缺乏安全感的无奈和缺乏信仰的无力，极容易陷入恐慌。

正如书中所言：

我们在这里所瞥见的，是否是一个已被人口过度增长、人均资源比例恶化、社会道德堕落所困扰的社会所遭遇的一种道德报应？在这样一个备受困扰的社会里，人们对自己能否通过工作或学习来改善自身的境遇产生怀疑。这种情况由于腐败而不负责任的司法制度而变得更加无法容忍，没有一个平民百姓会指望从这一制度中得到公平的补偿。

军机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汇报给乾隆皇帝后，乾隆一时无语，处置方式充满了矛盾：

既承认妖术的绝对存在，又停止大规模清剿。

这种模棱两可的最高决策，既维护了自己的面子，也安抚了地方官员。

一方面，乾隆坚持认为妖术的绝度存在，从而合理化了自己的“”瞎折腾

，并让军机处训斥地方官员玩忽职守，对朝廷缺乏敬畏之心；

另一方面，查获的“妖党”人数几乎为零，地方官员不用再兴师动众，但必须高度警惕，随时上报。

4

政治化的杰作

对于乾隆皇帝的处置方式，书中这么说道：

通过他在各地呈递来的奏章以及军机大臣们起草的上谕上的朱批清楚地表现出来。对官员们大肆施压、加重刺激，对他们办案的速度和力度层层加码，对行动迟缓的官员们则刻薄训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弘历个人的杰作。

事情本身是一场冤假错案的荒唐闹剧，聪明的乾隆皇帝未必就不知道这是一场闹剧，但乾隆堵上了皇帝的尊严和权威，那就必须有个台阶下。

而这个台阶，只有乾隆自己能给，别人任何人都给不了。

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如果他不愿意找台阶，这个闹剧就不会停止。

不过更为深刻的因素是，妖术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乾隆皇帝真正的目的是加强对全国官僚体系的控制，维护满族统治的稳定。

不管妖术事件是不是真的，乾隆皇帝都要反复强调它确实存在。

妖术只是借题发挥的一个杠杆。

因为乾隆皇帝想要真正打击的并不全是那虚无飘渺的“妖党”，而是威胁皇帝权威的“官场恶习”：

不听话，不服从！

在中国两千年的历史长河里，1768年很不起眼，如同1587年（万历十五年）一样普通，但那一年又是那么不寻常，那么典型。

1768年距离瓦特发明蒸汽机还有1年、离美国独立革命还有8年、离法国大革命还有21年、离马嘎尔尼访华还有25年、离鸦片战争还有72年。

1768年，中国正在走近“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前夜，但皇帝不知道、官僚精英们不知道、民众也不知道，那些在江南日夜游荡的恐惧不安之源、被视作“叫魂”的幽灵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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