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当天,国家图书馆揭晓第十七届文津图书奖。由活字文化策划的《仅此一生:人生哲学八讲》荣获终奖。
《仅此一生:人生哲学八讲》是学者何怀宏几十年研究伦理学的深厚之作。这本书探讨生死、人性、美德,也关乎自我、他人与世界,是写给当代青年的哲学沉思录。
何怀宏教授,是一位真正的学者。198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20世纪80年代主要研究西方哲学、伦理学并从事翻译,90年代迄今专意于伦理学原理和中国历史文化,并进入应用伦理学的一些研究领域。
何怀宏教授有许多重要学术著作,如《良心论》、《底线伦理》、《生生大德》《世袭社会》、《选举社会》等。关于生命的问题一直是他思考和探讨的问题,著有《生命的沉思》、《道德·上帝与人》、《珍重生命》、《活下去,但是要记住》、主编过《生态伦理》等书。
作为一个关注人间社会的伦理学者,近年来他越来越关注、思考如何对待作为身体、肉身的生命的态度。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何怀宏与马国川两位老师在一次对话中的选段,以及何怀宏教授的新书《仅此一生》中谈“身体的意义”的文章。
在这个充满荒诞感的时代,这本书适合每个思考人生的人都读一读。
我们个人可能有一个基本的大势或生活前景,比如说,我出生伊始,我的遗传,我的天赋,我的个性,我出生在什么样的国家和家庭等种种情况,使我的一生大致可以有一个基本的走向,但这期间还会发生许多事情,尤其是当我意识到我拥有一定的自由,可以将自己的努力加进因果链条之中,这样,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就可以成为“原因”之一了。也许我改变不了最基本的命运,但我还是可以改变许多东西。
始终把生命原则放在首位
马国川:从哲学角度出发,怎么对待同胞、对待人类才是文明的呢?
何怀宏:我的专业是道德哲学,尤其是社会伦理。我的第一本专著是1980年代出版的《生命的沉思》,最近出版的一本著作是《活下去,但是要记住》。中间还出过《珍重生命》《生生大德》、主编过《生态伦理》等书。可以说生命的问题一直是我思考和探讨的问题。
但在这三十多年里,思考的重心还是有所变化的。《生命的沉思》主要是评述法国17世纪的一位思想家帕斯卡尔,他意识到人的肉体生命的脆弱性,但他的思考主要还是精神的生命,信仰的生命。而作为一个关注人间社会的伦理学者,我越来越转到思考如何对待作为身体、肉身的生命的态度。
马国川:帕斯卡尔最有名的一句话是,“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这个比喻里也暗含了生命的脆弱性。
何怀宏:是的,人的肉体生命很脆弱,一块石头、一滴毒汁就足以把这生命的芦苇折断。不过,人还有思想,还会有价值的追求和渴望。但我后来的确越来越多的不是在形而上的意义上来谈论生命,而是更关注人的肉体生命。至少在活着的人这里,灵与肉、心与身是紧密联系的。除了很少数圣徒、英雄之外,绝大多数人第一关心的是生命安全。
一个人关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合情合理,但在关注生命中还蕴含着什么伦理意义?这就要涉及到人与社会,人与他人的关系了。在如何对待他人的身体和肉体生命中,就产生出一种道德态度。我们可能都有自己精神和灵魂飞扬的时刻,或者追求这样的时刻,但我想强调的是一个观点是:如果你不能好好地对待他人的肉身,也就是没有好好对待自己的灵魂。所有的精神理念、也包括各种各样的高尚理想是否合理可行,归根结底,都要以是否有助于保存其他人、保存不仅是你,还有你之外的所有人的生命的原则来判断。当然,通过了这一验证的精神信仰也常常能够对保存生命的基本规范以强有力的支持。
我们自己的生命总是和别人的生命相关的。我们处理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方式的确有、也应该有更多的自主权,但如果我们的行为会影响到别人,那就不能都完全行随己愿。比如说,不久前北京下了场大雪,我很想坐公交到颐和园万寿山看雪,如果这样一件事只是会给我自己带来什么危险,我可能就不太在乎了。但在疫期期间,我不仅可能被感染,我还可能变成感染源感染到别人,于是变成这个传染链条中的一环,所以,即便感染的概率不大,但最好也就不去了。我们不仅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更要对他人的生命负责。
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作品《Camille Monet On Her Deathbed》
马国川:其实很多时候为自己负责容易做到,那么为别人的生命负责就有了难度,尤其是在特殊时期,比如疫情早期的那些敢于发声的人。
何怀宏:所以,我认为他们是凡人,也是英雄。英雄就在于在一种边缘处境中做别人不愿意或不敢做的事,比如李 文亮大夫。在生活中,他和普通人一样,不过他比一般人的同情心更多一些,想把真相告诉更多的人。他在同学群里发出疫情消息,是第一次发声,为此承受了压力,被谈 话、被训*、被主流媒体定性为“造 谣者”。但我还重视他的第二次发声,一月底他染病之后,在微博上发出了他的声明,后来又接受一些媒体的采访,表现出更强的责任心和自觉意识。能在边缘处坚守人的义务就是英雄。2月6日晚上到7日凌晨,我和无数人一样,度过了一个焦灼的难眠之夜。他确实是个普通人,同时又是一个英雄。这样的人,我们要牢牢记住。
马国川:具体而言,生命原则包括哪些内容?
何怀宏:第一,生命本身是宝贵的,不是作为手段和工具的宝贵,而是作为自在目的的宝贵,生命本身也是目的;第二,所有人的生命同等宝贵,必须一视同仁;第三,生命原则是道德的第一原则,是我们要最优先考虑的根本原则。有些个人和团体容易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甚至貌似高超的理论来让人们轻视生命、伤害生命,这是二十世纪的一大惨痛教训。
马国川:既然生命原则是道德的第一原则,就意味着这是一条不能突破的底线。
何怀宏:是的,需要从底线思维的角度来理解生命原则。从历史的角度看,大规模戕害人们生命的有三大原因:战争、瘟疫 (指一切恶性传染病) 和饥荒。除了战争是人为的,瘟疫和饥荒都和自然原因有关,但是人为的因素也会介入其中,有时候会直接成为起因。比如说这次新冠肺炎,很有可能和一些人交易和滥吃野生动物有关。人为因素有可能遏制灾难蔓延,也可能加剧灾难结果,从而使得天灾变成人祸加天灾。
战争的阴影还始终存在,暂且不谈。从目前的情况看,大规模的饥荒不太可能发生了,因为世界粮食生产丰富,只要消息不封锁,救援会迅速到达的。那么瘟疫呢?一方面我们成功遏制甚至消灭了一些恶性传染病,比如天花,但另一方面新的病毒却不断出现了,再加上全球化、城市化,一旦爆发就迅速蔓延。眼前的新冠肺炎就是一个警告。 (点击阅读 ,2020年3月21日)
身体的意义
莫奈《 在翁弗勒尔拖船 》 T owing a Boat, Honfleur, 1864
哲学家往往容易轻视身体,但我以为,今天的哲学家,尤其是经历或研究过二十世纪历史的哲学家应该重视身体。
我们有死,正是因为有身。我们有欲,也是因为有身。一个生下不久的婴儿,还闭着眼睛呢,却本能地寻找奶嘴,一旦得到,便拼命吸起来。吸饱了,才满意地舒一口气。
人的脆弱性也是来自这里,即首先乃至主要的是来自身体。身体需要持续的安全,也需要不断的营养,尤其是人类,和其他动物相比,我们看到人类的婴儿自身是多么无助,需要很长的哺乳和保护期。
我们经历过最长的不进食时间有多久?我自己只是一天一夜。一个人吃了很饱的一顿饭,下一顿饭大概就不想吃了。但再下一顿一定还会饿。也有人能够“辟谷”,几天几夜不吃饭,但还是要喝水。这大概还是要靠身体以前的积累。再长的时间我想也是不行的,至少这不适用于大多数人。
人的身体也是易受伤害的。不要说枪炮,有时就是一把水果刀,一根针,也可能致人死命。人不是钢铁、硅胶等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人就是肉体构成的人。你打他就会疼。你刺伤他,他就会流血,血流得差不多了就会死。人身还怕烫,怕冷,更怕各种酷刑。
至少从我们所见到的人的意识来看,身体还是意识的载体。一个人身体没有了,他的意识在活着的人看来也就没有了。死去的人从来没有带来过回音。
充分认识到人身的这种脆弱性并予以关怀的哲学才是一种不脱离人性、也不脱离人道的哲学。我珍惜和爱护自己的身体,但也要尊重和保护别人的身体。没有身体,生命就将不存。身体痛苦和受限,也无法否认它就是痛苦和受限。依靠精神力量减轻和淡化这种痛苦在一些人那里是有可能的,而另一种可能性却是更大的:即在更多的人那里,这种痛苦还会延伸,带来心理的痛苦。
所以,任何涉及人的理论和哲学,尤其是社会理论和政治哲学,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应该如何对待他人的身体,或者说一般意义上的人的身体。国家最基本的功能是一种“守夜人”的角色,即要优先保障这个政治社会中人们的身体安全和基本生存。
我们强调人的精神一面,人是要有精神的。但这应当更多的是一种自我的要求,对于他人,我们不能强制改造别人的精神,而实际上精神也体现了外在的物理行为,哪怕再暴烈的外在行为也改造不了,你只能伤害乃至毁掉它。你不可能通过身体的压制来提升另一个人的精神。
这种态度还具有一种道德意义。所以,我们甚至可以说,一个人如果不能好好地对待他人的身体,他也就没有好好地对待自己的灵魂。同样,一个政治社会如果不能好好地对待所有社会成员的身体,比如给所有人的身体提供安全的保障和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那么,这个社会也绝不会是一个好的社会。
我们在二十世纪目睹的现代极权主义之所以比过去的专制独裁更强大,更无孔不入,的确是因为它通过意识形态等手段伸展到全社会的各个环节,裹胁和压迫了许多人,但这后面,也一定还是以对身体的暴力作为基础和后盾的。
所以,如果说哲学家过于强调“软刀子杀人”而忘记了“硬刀子杀人”,过于强调心理层面的隐性的压制而忽略了对身体层面的显性压制,过于强调警惕所谓影响人们心理的“微观权力”而忽略了对身体的硬邦邦的物理性的“宏观权力”,那是不妥的,甚至客观上有可能成为真实暴行的遮蔽。
无论如何,对身体安全和延续的保障还是首要的,而且这种保障更多的依赖于别人和社会。这种保障虽然在人类近数十年也有很大的提高,暴力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是呈减少的趋势,但未来的确也存在着一些难以测知的风险。
有一些个人信奉的人生哲学或宗教信仰,的确是可以将身体置于次要地位的,但这里应该有一种“人我之别”:即便自己深信精神是更重要的,乃至为此忽略甚至折磨自己的身体,也不可强行让别人都这样做。
我们看到人类各大宗教的基本道德戒律也几乎都还是指向身体或其延伸物的,“不可杀人”“不可强暴”,是直接防范对身体的伤害的;还有的是指向身体的所有物的,如“不可盗窃”“不可欺诈”,也往往是因为它会带来对身体需要的物质利益的损害。身体还需要一个人之为人的自由活动空间。保护产权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为它是保障身体及其自由活动范围的。
当然,我们可能也不必过度重视身体。在正常社会的经济条件下,人的基本生存是不难保障的。梭罗在瓦尔登湖边曾经做过一个试验,他花了二十多美元购买原材料,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建成了一个足以遮风避雨的小屋。苏格拉底嘲讽雅典的一个运动和养生专家,那人比一般人多活了几年,这时间差不多就等于他花在运动和养生上的时间。苏格拉底到琳琅满目的市场上去,说他看到了许多他不需要的东西。他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七十岁。他后来的死也不是由于物质的匮乏。
我们一般人的生活自然不必像他们那样简单。一些过去的奢侈品可能也会变成今天我们的必需品。人们还会根据自己的条件保留自己对不同新奇品的兴趣。但许多养生和保健品可能都是多余的,保持一定的膳食平衡和运动平衡差不多就足以保持身体的基本健康了。在今天科技和经济高度发展的情况下,物质营养产品更是极大地丰富了,虽然还存在着国家和地区的不平衡,但对于发达和发展中国家的许多人来说,对健康的要求看来更多的是集中于需要抑制对营养的过量摄入而不是防范营养不足。
中国古人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也。”即便今天人们会淡化它的来源,但对自己的身体也的确是需要这样一种守护态度。虽然这话也还是可以分析的,古时候的人重视头发,甚至有时“削发以明志”,有时“蓄须以明志”,对血液更是极感珍贵,但这些看法可能是因为加入了一定的观念、意识或精神的因素。今天的科学告诉我们,有些身体的成分,比如头发,剪掉也不会伤身,剪什么发型就更不会了。甚至定期适量的献血其实也是无大碍的。我们的身体其实也在不断地吐故纳新,这样的身体才是“活着”的。
何怀宏 著
活字文化 策划|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世界·观
2021年3月
不妨停下来,反省一下,真实的世界也许在另一头。你打算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生死之事实、人性之可能与有限、人际之好恶、人与外物之关联、美德的培养、人生理想和幸福的多种途径……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何怀宏,幽微洞察,真挚讲述,用八个主题开启探寻智慧之旅,为匆忙的生活打开空间,让年轻的生命由此安顿。
《仅此一生:人生哲学八讲》
END
活字文化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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