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有个名医,名叫顾九尊,精通医道,尤其擅长针灸之术。
顾九尊行医几十载,救人无数。七十岁时,有个壮汉背着孩子,前来求医。孩子浑身抽搐,双眼紧闭。孩子的母亲,紧随其后,满脸泪痕。
顾九尊来不及多问,取出几枚银针,刺入孩子的身体。因年老手抖,入针太深,孩子口吐白沫,昏厥过去。顾九尊再刺几针挽救,总算转危为安。
孩子父母道谢离去。顾九尊却自责不已,从那以后,经常梦到孩子痛楚表情。几个月后,顾九尊封针隐退。顾九尊离世之前,留下遗嘱,医者行医,关乎性命,必须慎重从事。
书生顾野芒,是顾九尊四世后人。从记事起,便见到家里各种书籍,开蒙之后,才知那些书是神农本草,金匮药方,伤寒杂病之类。他常常翻看,废寝忘食。难记的药名药性,虽不知意思,却能过目不忘。
顾野芒的父亲顾淮之,非常高兴,有问必答。顾野芒小小年纪,谈论医术,头头是道。学医之余,顾野芒勤学不辍,先中秀才,后中举人。他二十岁时,前往都城考试。
一天住店时,半夜突然刮起大风,风声如牛吼,掀翻屋瓦。大雨紧随而至,打得屋顶噼啪作响。顾野芒无法安睡,索性起来看书。三更时分,风雨稍小了些,顾野芒有些困倦,熄灯欲睡时,听到窗户外面,有人低语。
说话的,正是店掌柜和伙计,两人小声商量,趁着下雨无人,要把一名生病的客人,扔到外面。
顾野芒虽是书生,却颇具侠气,推窗大声道:“此时风雨交加,你们将病人扔出去,与杀人何异?”店家与伙计非常惊恐,向顾野芒诉说缘由。
二十几天前,有个客人当晚住店时,精神抖擞。转天却卧床不起,说话困难。他病在客店二十几天,店主请了很多医生,为那人诊病。不想汤药下肚,那人却病得更重。刚才风雨正浓时,那人却气若游丝。
店家怕客人死在店里,生意受损,万般无奈,打算将那人扔出去。顾野芒道:“良心丧于困境,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粗通医道,可以试一试。”
店主喜道:“公子若能救他最好!”领他进了屋子,见有个年轻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发白,气若游丝,时有时无。
顾野芒认真探究,断定是气息凝滞,便用祖传银针渡气的方法,为那人疏导气息。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人低吟着睁眼,冰凉的手脚,也有了暖意。顾野芒又为他按摩全身,活动气血,那人精神渐长。
天亮之后,那人翻身下床,感谢顾野芒的救命之恩。他自称姓霍,因为从小身体孱弱,父母便为他取名无病。
谢过救命之恩后,霍无病平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皮肤鼓起又落下,好像里面有东西游走。不仅如此,骨骼还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顾野芒非常惊异。
到了中午,霍无病再次醒来,气色红润,下床行走自如,笑道:“我已经完全好了!”
顾野芒非常高兴,让店家准备饭菜,请他同食。霍无病称谢,却只吃了些素食。交谈之间,得知顾野芒要去考试,霍无病笑道,“公子救我一命,我便回报你一个功名。”顾野芒笑道:“功名不同于钱物。要靠读书考取,怎能赠送呢?况且你又不是朝廷,怎能给人功名呢?”霍无病笑道:“能与不能,明天晚上,便能见分晓。”
第二天早起,发现霍无病不见踪影,房子门窗紧闭,还是昨晚睡觉时的模样。店主得知消息之后,叹道:“他定是怕我追讨银钱,连夜逃走了。”顾野芒笑道:“他若是真的跑了,便表明已经康复,他欠的银子,我替他还便是。”
当天半夜,顾野芒正秉烛夜读,霍无病突然推门进来,将一篇文章交给他,笑道:“这是本次考试的题目,我已经找人写好答卷。公子背熟以后,入场誊写,自然榜上有名。”
顾野芒见那篇文章,有破有立。立意深远,见解远胜自己。他将纸交还霍无病,笑道:“感谢你的好意,但考取功名,要靠自己的本事,我不想投机取巧。”
霍无病笑道:“这张轻飘飘的纸,却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就算花再多真金白银,都未必能买到。”顾野芒疑惑地问道:“科考题目,是朝廷的大秘密,你如何能断定,今年必考此题呢?”
霍无病正色说道:“实不相瞒,我是云台山炼气士。是火龙真人陆飞熊的弟子。这篇文章,千真万确,就是今年科考科目。现在你信了吗?”
顾野芒有些惊讶,问道:“便是擅长卜算推衍的陆飞熊吗?据说他当年在云台山开坛,讲到精妙处,有七彩鲜花从天而落,三天三夜不停。便是尊师吗?”霍无病笑着点头,道:“现在你信了?”
顾野芒正色道:“我虽然向往功名,却更想努力得到。三更灯火五更鸡,无数读书人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题名。若我得到功名,仅仅是背熟了这文章,岂不是最大的不公?我还是想要放手一搏。”
霍无病不再坚持,就着灯火,将文章烧了。顾野芒疑惑地问道:“能做陆飞熊的弟子,你也不是普通人,为何会病倒在客栈,性命垂危呢?”
霍无病叹口气,说道,“住店当晚,正在修习神息内视之术。一时心魔作祟,气息入了岔路。我急忙补救,却忙中出错,气息岔得更多,以致昏迷不醒。店家找来那些医生,并不懂气机运行,又想赚得银子,胡乱用药。使我体内气息更乱,若不是公子以银针导引,将气息溯本归源,我已经死了!”
不知何时,天色渐渐泛白,有只翠鸟飞进院子,落在霍无病肩头,啼叫不止。霍无病笑道:“师父叫我了!你我有缘,将来还会再见。”说完急匆匆地离开了。
顾野芒离店时才知道,霍无病替他将店钱结了。顾野芒坐在原地,长时间未动,感觉一切像在做梦。
科考开始之后,顾野芒一声惊叫,今年题目,果然与纸上所写,一模一样。顾野芒想了很久,最终按照自己的想法,落笔成文。过了些日子放榜,顾野芒榜上无名。又过了不久,状元卷流出,那状元文章,与霍无病烧掉的那篇文章,一字不差。
顾野芒愣愣无语,回家之后,将五经四书之类的书籍,全部烧了。顾淮之非常吃惊,问起原因。顾野芒向父亲说起,赶考途中,遇到霍无病的事情。
他摇头苦笑道:“原本以为,努力便有回报,不想数载甚至几十载辛苦,抵不过个把时辰,背过一篇文章。从今日起,再不想功名之事。只想做些喜欢的事情,等到老去,可以不留遗憾。”
顾淮之摇头说道,说道:“你说的虽有道理,却并非全对,米袋里有坏米,就要把整袋米扔掉吗?”顾野芒苦笑道:“父亲大人教诲的对,也许过些日子,我会改变想法。”又过了些日子,顾淮之见儿子依旧坚持己见,便让他外出散心。
顾野芒一路游山玩水,心情稍稍缓解。一天在风陵渡口等船,听人们说起,新科状元李乘风被朝廷任命为枝江知县,已经启程赴任。有个老学究模样的读书人,摇头晃脑道:“李状元的锦绣文章,老朽前些日子有幸拜读,当真是字字珠玑,此时想起,仍觉得妙不可言。”
很多人纷纷点头附和。顾野芒欲言又止,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渡船来到。有个身穿补丁衣服的年轻人,急匆匆赶来,搜遍全身,却凑不够船钱。年轻人与船家商量,自己帮船家写一幅字,抵偿一文钱。
船家摇头冷笑道:“每天都有读书人坐船,若都以字抵债,我就要喝西北风了。天下值钱与最不值钱的,都是读书人的字。公子若是新科状元,你为我写字,自然求之不得,现在你是无名之辈,就算你的字,比新科状元的还好,又有什么用呢?”
布衣年轻人涨红了脸,低声说道,家里有生病的老母,请船家通融。船家冷笑道:“我做摆渡,赚些辛苦钱,也是为了养家糊口,请公子免开尊口。”布衣年轻人后退一步,讷讷无语。
顾野芒于心不忍,便替年轻人交了船钱,年轻人赶过来道谢,自称连翘。家里距此不远,这次是外出为母求药,花光了所有银子。连翘说话斯文,顾野芒有心与他攀谈,但连翘道谢之后,便坐在船头,眉头紧锁。
就在此时,有人央求那老学究,诵读新状元夺魁文章,老学究欣然领命,读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连翘突然抬头,问道:“老先生所读,是新科状元的文章?”老学究傲然点头,说道:“那是自然,状元是文曲星转世,只有这等神人,才能挥生花妙笔,写锦绣华章。”
连翘点了点头,继续坐在船头,长久无语。那篇文章,老学究刚刚诵读到一半,连翘突然一声大叫,倒在船头。众人大惊,纷纷过来观看。只见连翘双眼紧闭,呼吸急促。
顾野芒为连翘把脉,断定是气血上冲所致,当下用银针刺穴放血。几针之后,连翘醒来,向顾野芒道谢,说道:“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家中有老母亲,卧病在床多年,我若出了意外,老人家必定难独生。您救了我,便是救了我一家。救命之恩,应该重金答谢,但我穷困潦倒,实在是拿不出银子。”
顾野芒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值得如此。你若是信得过我,能否允许我,为老夫人诊病呢?”连翘面露喜色,说道:“公子肯去,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付不起诊金。”顾野芒笑道:“只是小试一下,成了你别喜欢,败了你莫怪就好。”
连翘家里贫寒,但收拾得非常干净,有个老妇人躺在床上,听清顾野芒来意,连连感谢。老妇人病在双腿,一条腿寒,一条腿热。请了无数医生,断定是气血瘀滞,用了各种方法,却毫无效果。
老妇人流泪道:“如今这样,我宁愿死了。他没了累赘,可以安心读书备考。”连翘说道:“当初将您接到家里,便当成老母亲伺奉,这种话,您以后不要再说了。”顾野芒惊讶地道,“你们不是母子吗?”
连翘眼中含泪道:“前些年外出游学,见这老妇人沿街乞讨,便请到家中奉养。这些年过去,早将她当成亲生母亲,如何忍心让她去死呢?”
顾野芒望闻问切之后,也断定老妇人是气血瘀滞,思考良久,才给老妇人用针,将被封堵的气血活开。但成效不大,他殚精竭虑,思考医案,头疼欲裂。老妇人非常不忍心,说道:“我是个废人,不值得公子如此。”
顾野芒安慰道:“人生而平等,怎会有高低贵贱的区别呢?”为了治疗老妇人的双腿,顾野芒住在连翘家里。
经常有人上门,求连翘代写信件文书之类,顺便给些酬劳。顾野芒渐渐知道,连翘本是书香门第,祖上曾在朝为官,因为酒后失言,得罪了重臣,被罢官为民。到了连翘这一代,家财散尽,只剩下几间瓦屋,院中三四棵古树。
顾野芒用尽办法,老妇人的双腿,逐渐有了起色。
一天晚上,连翘买了酒肉,感谢顾野芒。连翘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双眼泛红,眼望都城方向,低声道:“总有一天,我会在那里,寻到一席之地!”他又喝一杯酒,大声道:“我要比李乘风还要厉害!”
顾野芒笑道:“你要以李乘风为楷模么?”连翘冷笑道:“我文采比李乘风,胜强百倍!他能做状元,我便做的!”他环顾左右,低声道:“实不相瞒,李乘风的状元文章,是我所写!”
顾野芒笑道:“你又在说醉话。”连翘取了纸笔,挥毫泼墨,顾野芒只看了开篇几句,暗暗心惊。连翘所写的词句,与那篇文章分毫不差,甚至笔体,都一模一样。
顾野芒后背满是冷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那晚看到的文章,难道是连翘所写?
天边云影飘忽,遮住了月明。连翘大笑道:“如今恩人信了?”话音落地,连翘弃笔于地,人也倒地睡去,居然醉了。
顾野芒回到房中,想到那篇状元文章,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迷迷糊糊之间,院中黑狗叫了几声。接着有人笑道:“命都要丢了,你们还有心睡觉。”
顾野芒向窗外望去,此时云开月明,照得院内通亮。有个穿七星羽衣,戴紫阳冠的道人,手提一个黑衣人,站在院中,正是霍无病。
顾野芒开门相迎,霍无病将黑衣人扔在地上,说道:“此人提刀在外面张望,欲行不轨,被我捉了。”此时连翘闻声而出,却与黑衣人并不相识,连问是谁指使,黑衣人只说来连家偷钱,其他闭口不语。
霍无病冷笑道:“堂堂枝江县差役,连夜兼程,来上千里外,偷一个贫寒书生 ,这等说辞,谁能相信?”黑衣人突然抬头,凝视霍无病,哑声道:“你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连翘呆坐院中,低声道:“真的是他,他要杀人灭口!”他向黑衣人道:“你可知道,李乘风为何要杀我?”黑衣人道:“大人吩咐,谁敢问他?”连翘冷笑道:“真正写那篇状元文章的人,是我,而并非李乘风!他杀了我,便成了文章真正主人。”
霍无病叹息道:“都说文人相轻,不想到相杀地步。”连翘叹道:“功名利禄,又有几个,愿意拱手相让呢?”
见顾野芒满脸疑惑,连翘主动说起,数月之前,突然有个年轻人,自称李乘风,坐着牛车前来拜访,言道仰慕连翘孝道,专程过来拜望。李乘风言谈客气,但偶尔间眼神流转,桀骜神态尽显。
连翘心里隐约生出厌烦之意。李乘风倒也识趣,说道专程拜访之余,还请连翘帮忙写一篇文章,会有丰厚润笔奉上。连翘当时正为母亲治病,急需银子,便答应下来。
连翘见那题目深奥,一时难易成文,便让李乘风第二日再来。
当天晚上,连翘沉思好久,提笔润墨,一挥而就。第二天上午,李乘风按时来到,见到那篇文章,连连叫好,留下二十两银子离去。
连翘满心欢喜,拿了银子去为母亲抓药,却被药房告知,银子是假的,还好药房知道连翘为人,并未报官。
霍无病呸了一声,骂道:“用人家文章换前程,还不肯花钱,混账至极。”连翘似乎想起一事,说道,写文那晚,出了怪事,墨迹未干的文稿,突然不见,他各处翻找,不见踪迹,只好凭借记忆,重新写了一份。”
霍无病手抚头顶,哈哈大笑。顾野芒也笑得意味深长,向霍无病笑道,“您可以预知文章,并不奇怪,倒是那个李乘风,有些本事,能搞到考试题目。”
霍无病呸了一声,“只要有钱,人人都会!买通了考官,什么样的题目,写不出来?”霍无病道:“李乘风这样的人做官,是枝江县百姓的灾祸!”说完之后,急匆匆离开了,顾野芒追到门外,却不见霍无病踪影。
他叹息着对连翘说道:“霍先生是高人,正要求他医治伯母腿病,不想离开了。”三日后,霍无病去而复返。不等顾野芒提起,便笑道:“枝江的事情,已经办妥,却忘了这边,还有个病人。”
霍无病果然技高一筹,没用半个月,老妇人气血通畅,可以下床走路。
连翘万分高兴,跪下给霍无病磕头感谢。霍无病歉然道:“当初你丢的那篇文章,是被我拿走,给了顾公子,当时我只想报恩,没想太多,顾公子不收,我便把它烧了!”连翘目瞪口呆,愣愣无语。
霍无病继续道:“我回到云台山后,向师父说起此事,被师父一通责怪,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赶紧回来弥补,希望不算太晚。”他又掏出几枚药丸,递给连翘,说道:“这几枚药丸,可保老人家十年长寿,可以看到您儿子金榜题名。”
连翘万分高兴,再次给霍无病磕头,却被顾野芒拉起,笑道,“人都走了,你还拜什么?”
霍无病离开后,顾野芒也向连翘告辞,连翘苦苦挽留。顾野芒笑道,“看你们母子和美,我也想我父亲了!”
顾野芒回去的路上,听到人们议论,新科状元李乘风,科考舞弊,已经被朝廷拿办,不仅如此,很多朝廷官员,涉及此案,正在追查。顾野芒心情舒畅,回到家中,向父亲说道:“儿子已经想明白,还是要参加科考!”
三年后,顾野芒去都城考试,连翘忽然登门来访。说到如今老母亲身体康健,可以自我照料,他这才安心来都城考试。顾野芒笑道:“应该感谢霍先生,他治好了老夫人的双腿,也治好了我心病!”
放榜之后,顾野芒依旧榜上无名,倒是连翘,高居三甲。顾野芒笑着离开了。连翘后来找过顾野芒几次,因顾野芒外出行医,未能见到。后来连翘做了官,日渐忙碌,就将此事放下,但每年都有书信往来,在书信中得知,顾野芒已经放弃科考,专心做了大夫。
连翘为官清廉,官声很好。老夫人跟着他,也享了些清福。到了后来,连翘做到知府,主政一方,夙兴夜寐,处理公务,经常累的头疼。
一年中秋,门房进来禀告,说是有人放下一个盒子,让门房转赠大人。若大人问起,就说是旧友相赠。转身离开了。听门房描述的样子,应该是顾野芒。
盒子里面装着一个瓷瓶,里面是许多药丸,另有一张纸,上面写道,“听闻你头疼,凝神丹奉上,你公务繁忙,我不多打扰。”正是顾野芒笔体。
连翘追到门外,望眼尽头,只有空荡荡的长街。连翘手指松开,那张纸被清风卷起,蹁跹远去,一如当年,召唤霍无病归去的翠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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