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气球哥

▲11年前，在接受谭乔采访时，“一人一车一捆气球”的邓凯被网友熟知，还被冠以“气球哥”的称号

红星新闻记者丨蔡晓仪 潘俊文 实习生 祝越

编辑丨郭宇

2022年，五十出头的“气球哥”邓凯再度走进公众视线，由于谭乔的回访，让他得到经纪公司的青睐。11年前，在接受谭乔采访时，“一人一车一捆气球”的邓凯被网友熟知，还被冠以“气球哥”的称号。

▲谭乔的回访“气球哥”视频截图

在谭乔的回访视频里，一间不到10平米的房间里，邓凯与谭乔面对面坐着，说起了自己生活的局促。邓凯称，自己200元的房租还差几十元才能付清，现在早上啃馒头，晚上吃方便面，中午省一顿不吃。“我的房子要是比现在好的话，我早就想和你见面了。”

邓凯没想到的是，这段回访视频发布后，有MCN公司看上了他。自此，“气球哥”的蜗居成为过去，他走进录音棚，以一首《孤勇者》在不休地争议中开启了新生活——“录歌、唱歌、面对镜头”三件事，成为“气球哥”转换为“音乐人”身份后的日常。

52岁的“气球哥”

走上“音乐人”之路

4月24日下午，成都市人民公园茶社。前一天刚结束练歌的“气球哥”穿梭在茶桌间。采访间隙，偶有认识他的工作人员朝邓凯打招呼。

邓凯坐下来攀谈时，神情放松。但重回镜头时，他突然拘束起来。听到不够具体直白的问题，往往需要一旁的经纪人小戴再帮他解释一遍。“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我给你说了什么吗？人家电视台的问题是这个意思。”小戴说。

▲谭乔视频

“哦，你就是和我说，给我唱歌拍视频。我就说我喜欢唱歌，摆龙门阵（四川方言，讲古闲聊之意）。”邓凯背靠竹椅，手搭着扶手，眼神看向小戴。竹椅被他靠得跷了起来，随着回答的节奏前后摇晃。

第一次吃饭，是指“气球哥”与经纪人小戴的初次见面。谭乔的回访视频播出后，“过时的灰太狼气球”“多火五分钟”被邓凯误听成“多活五分钟”的荒诞对白，引发200多万网友关注。

十几岁开始创业、嘻哈音乐出身的95后经纪人小戴看到视频后，便萌生了签约“气球哥”的想法。他借助街景地图，一路问人，从汽车北站找到土门新村，找到了谭乔视频中出现的杂货铺——“气球哥”常年搬货打工的地方之一。

土门新村位于成都三环外，距离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不到两公里，是成都少有的尚未改造的城中村。村中有个大型建材市场，吸引了许多和“气球哥”一样的搬运工人聚居。

▲土门新村旧家，“气球哥”站在阳台

“气球哥”就租住在建材市场隔壁街的一栋自建房的顶楼。3家公用的厕所和客厅，进门处还摆满了他捡回来的锅、壶等。水泥墙和铁皮屋顶挡不住四川的炎夏，每当热到睡不着，“气球哥”就跑到市场对面的路口睡一晚，“凉快，不过蚊子多。”

在经纪人小戴找到土门新村的隔天，“气球哥”特地穿上了一身旧西装，和小戴在附近吃了一顿饭，双方初步达成合作共识。

3月底，在小戴的安排下，气球哥搬离独居多年的房屋，和一位24小时照料他起居的经纪人团队成员小张住到了在郫都区新租的一处住房。

▲“气球哥”在新租的房屋内

随后，“录歌、唱歌、面对镜头”3件事，成为“气球哥”身份转换后的日常。在“气球哥”和经纪人的讲述中，因为音乐，双方一拍即合。不是没有过犹豫，“气球哥”也害怕被骗，但对一个常年独居，靠打零工、饥一顿饱一顿的人来说，他又好像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失去。”

和“气球哥”耍得好的搬运工友鼓励他大胆去，“你五十多的人，又怕啥子嘛。”

“气球哥”常年打零工的杂货铺老板，也特意为他谋划了退路。在杂货铺老板的要求下，经纪公司为他在土门新村的旧房子续租了半年的房费。

4月初，各平台开始陆续出现ID名为“真正的气球哥”的账号，简介是“52岁的气球哥，喜欢唱歌，正在努力学习唱歌”。

“气球哥”不会用智能手机，更不会用社交软件，微信是经纪人帮他注册的，好友只有两个人，经纪人团队的小戴和小张。理所当然的，“气球哥”的一切社交平台都交由经纪公司帮忙打理。

▲谭乔回访“气球哥”视频中曝出的签约合同

起初让网友质疑的是，经纪人小戴对外宣传是邓凯的“侄儿”。随后，“歪侄儿”成为某些网友对经纪人的调侃，“师出无名，所以需要找到合作的正当性”，这是小戴对假装“气球哥”侄儿身份的解释。“网友争议最大的100万违约费，其实仅仅是我们为了限制其他经纪公司挖墙脚，不是针对‘气球哥’本人。我们知道他赔不起。”

另一边，不少网友感慨贫穷乐观的气球哥“变了”，惋惜“气球哥飘走了”。不同的是，“气球哥”本人对签约公司的理解十分纯粹，“他们（经纪公司）就是为了让我个人表现得更好”。

最慷慨支出

“10元老歌单本”

午后，“气球哥”随经纪人回了一趟土门新村的旧屋取东西。建材市场对面，柏油马路新修了绿道，等待运货订单的大面包车沿路停着。

▲土门新村，等活干的面包车

“前面是我以前经常耍的地方。”顾不上还在后面办事的经纪人，绿灯一亮，“气球哥”就背着手，大步径直朝面包车走去。

“气球哥”熟悉的工友正蹲在路边等订单，手机连着充电宝，上面抢单页面还亮着。

“你怎么不喊我呢。”“气球哥”远远地朝工友打招呼。 “喊你啥子嘛，你都成网红了。”对方调侃道。 “你就喊我一下嘛。”“气球哥”说。 对方这才响亮地招呼了一声，“气球哥，你好！”

在工友们眼中，瘦削的“气球哥”总是戴着一副眼镜，他们习惯喊他“眼镜”。因为这副眼镜，不少工友觉得他是一个和他们不一样的、有文化的人。

“以前他就经常蹲在路边，端着一大碗汤圆或水饺，一有活我们就喊他一起搬，一人一半的工钱。”一来二去，“气球哥”和工友们彼此都熟悉。

沿路，“气球哥”又遇到认识的工友，他第一句话就是问，“看到我唱歌的视频没得？我翻唱的《孤勇者》，唱得怎么样？”

▲“气球哥”翻唱《孤勇者》视频截图

上了年纪的工友都不怎么上网，也没看过视频，就几个人挤在一起，现场盯着手机屏幕看：穿着砖红色衬衫、棕褐色外套的“气球哥”，独自在黑夜中翻唱陈奕迅的《孤勇者》，手拿一个空矿泉水瓶作话筒。

看罢，有工友笑着拍拍“气球哥”的肩膀，“唱得好，现在也精神多了。”

4月16日发布的歌曲《孤勇者》，是“气球哥”签约后的第一个翻唱MV，也再次把他推上风口浪尖。视频发布后10天，仅B站就收获了5000多条弹幕和近万条评论。

热度最高的前20条，大多围绕着“气球哥”的签约争议展开：有人指责他对谭乔撒谎隐瞒签约，有人理解他生活困窘，有人直接大骂经纪公司是资本家……真正关注唱歌的只有一条：“修音修得也太离谱了。”

还在用老式手机的“气球哥”不懂互联网的喧嚣，对于重新席卷而来的热度，他接收到其中积极的成分，也隐约明白暗涌的非议。“气球哥”迫切想从身边人处得到真正的答案，“他们主要是夸我唱得好吗？如果没有人听，我也就不唱了。”

▲“气球哥”翻唱陈奕迅的《孤勇者》视频截图

对“气球哥”来说，时下风靡全网的《孤勇者》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录歌时，需要音乐老师一遍遍和他解释歌词的含义，他才能懂。

经纪人小戴直言不讳，《孤勇者》在一定程度上更多代表的是他的心声。4个人的年轻团队，有3个是玩音乐的，他们在“气球哥”的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的音乐梦想。

戏剧的是，“气球哥”不太懂什么是“音乐梦想”。“梦想”二字对他而言太过抽象，他不善于表达，只是隐约认为“唱歌才是本职工作”。签约前，“气球哥”生活拮据，卖过气球，在建筑工地干过杂活，当过搬货工人，捡破旧的家具和衣物将就着用。

2200元，是他一个月赚过最多的工钱，但这些工作都干不长久。邻居大爷认为他不怎么工作，“经常在外面耍”，他也知道有些工友觉得他“偷奸耍滑”。提及这些，他总是着急辩解，“我不是偷懒，是做得慢，别人也不要我的嘛！”

卖力气的活，身材瘦削的“气球哥”总需要比别人花更多时间。别人15分钟能干完的活，他可能要30分钟才能做完。没有活干的独居日子，“气球哥”就靠唱歌打发时间。

“气球哥”说，他最慷慨的一笔支出，是多年前花十块钱买了一本老歌歌单本，里面大多数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经典歌曲。

▲谭乔2022年回访“气球哥”视频

有时兴头来了“气球哥”想扯一嗓子，毛宁的《涛声依旧》刚唱没两句，就因为吵到邻居被呵斥中止。身边鲜少有唱歌听歌的人，“气球哥”就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老式的录音带，“经常转着转着就绞起了。”

手指粗的歌单本被他翻到老旧，仅有的小电视机里总是播放他爱看的音乐节目，是他与音乐世界唯一的桥梁。

“唱歌是我的本职工作。”“气球哥”再一次强调。签约后，他觉得每天可以录歌、唱歌，就已经知足。在“气球哥”的认知中，最大的愿望是登上《星光大道》，那才意味着他音乐生涯的成功。

经纪人小戴有意带他去见识更广阔的音乐世界，在玩嘻哈摇滚的年轻人中间，唱不来的他就跟着点头打节奏。“让他多接触不同的风格，如果他还是想唱老歌、美声、民族之类的，我们也尊重他。”

否定过往生活艰苦

“赚到钱，就买双新鞋”

傍晚6点多，结束一天的拍摄，“气球哥”跟随经纪人回到位于郫都商圈的新家。天色还亮着，落地窗外，楼下商铺人来人往。

一进家门，“气球哥”径直往房间走去。出来时，手上拿着用了多年的老年机，一条条查收着今天的未接来电。一共有三个陌生的号码来电，按键被他上上下下地按着，机械的手机语音提醒在客厅反复外放。

▲郫都新租的地方，由经纪公司负责“气球哥”的一起生活起居

“气球哥”拨回去，才知道一位朋友的兄弟，要找自己“做活路”（四川话，工作之意）。对方介绍的是帮建筑工地旁的饭馆跑腿送餐的活，包吃住，2000元一个月。

“你早点说就对了，我现在在这边帮人家打工了。等以后我再去。”很少有人主动打电话给“气球哥”介绍工作，一时间，他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对方。

直到挂电话，“气球哥”也没和对方说起自己已经签约公司的事。谈及隐瞒的原因，他解释道，“他兄弟要看视频这些的，肯定晓得，会跟他讲的，不用我和他讲。”

▲“气球哥”经纪人发布的微博

这条路能不能走下去，所有人都没有十全的把握。五年，是经纪人小戴和公司争取的时间，“五年内，让‘气球哥’踏踏实实学习，只聊投入不追求盈利。”

手机合上，“气球哥”站起身，先是关了厨房的灯，看向还微亮的窗外，顺手把客厅的灯也关了。随后瘫坐在浅黄色的沙发上闭目养神，一时间，整个人陷入昏暗。似乎这种亮度对“气球哥”而言已经足够。

住进新家，剪了干净的寸头，但“气球哥”有些东西还是没变。比如，抽烟时一定要抽完最后一点皮。还有离开旧房子时，“气球哥”忘记关里面的冰箱，于是他每天都会和小戴念叨几次，直到了解“回去一趟的油费要比电费还贵”才作罢。

▲等工作期间，“气球哥”在照镜子

奔波了一天，“气球哥”有点晕车，胃里翻江倒海，吃不下饭。柜子上摆了一面不太规整的镜子，是他以前捡的，他拿起来照了照。类似的镜子还有很多。“气球哥”爱照镜子，以前房东在下楼必经之处贴了一面穿衣镜，出门前，他都会在镜子前拾掇一下自己。走在路上看到工友的摩托车，“气球哥”也会凑近后视镜，摘下眼镜，检查自己脸上有没有脏东西。

还有更多的物件留在土门新村的旧家。一旁的人问他，“为什么不一起搬过来？”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突然从沙发上弹起，直直走向厨房正在做饭的小张，问，“他们说要把我那边的东西搬过来，房东怕是不得同意哦，他同意我把东西搬过来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反复嘀咕，“这房子是别人的嘛，我怎么能把东西搬过来。”

这样漂泊不定的生活，“气球哥”已经独自过了十几年。自从和前妻分开后，为了讨生活，他独自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许多年都没有回过老家，只有母亲偶尔会给他寄钱。没饭吃的时候，邻居工友就喊他一起到家吃饭。

对于更多的过往，“气球哥”有些讳莫如深。他否定自己过往生活的艰苦，也不愿让人知道他以往的不易，“他们怎么就知道我以前过得不好？”

和谭乔分别时，他在视频里脱口而出的那句“我那年送你的灰太狼气球，是不是过时了”，被外界解读成“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的唏嘘故事。对此，“气球哥”表示，“我没有别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想问当年送谭警官的气球还在不在。”没有故事，只是脱口而出。

“气球哥”坦言自己“没有想很多”。对很多东西，他也没有很明确的概念。签约如是，梦想如是，互联网传播如是，赚钱亦如是，“如果赚到钱，就买双新鞋，买条裤子，再买件衣服。”

在“气球哥”眼里，签约后的生活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他用他的真实，消解了外界对他的诸多不理解，但他还是那个一时兴起就会在家里放声高歌的“气球哥”，只不过这次，没有人会再打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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