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太尚
放弃代课老师这个泥饭碗,去新疆淘金挣点钱,然后在农村修两间瓦房娶个老婆。这是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慎重决定,并非一时冲动。因为代课老师不仅前途渺茫,而且待遇也低。不过,我还得非常感谢,毕竟是代课老师这个有点光鲜的职业,让我结束了四五年漫长的农民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名代课老师要想转为民办老师,决非易事,尤其是对于我这个外乡人来说,根本就不可能,那就更别说转正什么的了,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统统见鬼去吧。相比之下,淘金,好像是个很不错的门路。我们村上的一些年轻人,都在新疆淘金,老板管吃管住,每年只干6个月,每月收入200元,据说也不是很辛苦。
我的数学即使再差,这个账我还是能算,他们干6个月的收入,就抵我教四五年书。我每月工资32元,这还是全县代课老师最高的,因为我是在高寒山区教书的,一般的只有28元。每年除开寒暑假,实际上只领9个月,也就是288元。
而且每一学年结束时,都要看校长的脸色,因为代课老师属于临时工,随时都有可能被抛弃。与其这样,我觉得还不如去淘金,现实些,尽管我代课已经三四年了。
1988年春节一过,老乡们就动身了,担心去晚了老板不再要人。由于心里纠结如麻,我晚去了几天,是独自一人去的,坐了半天汽车到的广元。广元火车站人山人海,我根本就买不到票,只好找票贩子买了一张没有座位的高价票,从窗口爬进去,在厕所边站了3天3夜才到乌鲁木齐。可是运气不好,北疆那几天连降大雪,道路被封了,正在清除积雪,乌鲁木齐也暂停了开往阿勒泰的班车。
没办法,我只好栖息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简陋的小旅馆,一边煎熬纷乱的思绪,一边捂紧干瘪的衣兜,急得犹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过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就去卖艺,找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拉小提琴。
我是第一次出门打工,之所以带一把小提琴,是想让老板知道我与众不同,继而怜悯我,给我安排轻松一点的活儿。其次就是希望得到工友们的同情,干活儿时能够高抬贵手。实际上,小提琴就是我的道具,也是我的另一种身份。
大约4天后,我高兴地坐上了开往阿勒泰的车。一千四五百里,好像坐了一两天。但一路上我都惊魂未定,而且还不敢想,因为一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总觉得这是新疆给我的一个下马威,预示着不顺,让我的发财梦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那是在乌鲁木齐逗留期间,喜欢瞎逛的我,有天上午逛到了火车站旁边的一条小街,全是卖刀子的男人。我并没打算买,只是随便看看,身上的钱不多了,也不知道何时通车。
当我打量几眼正准备离开时,却被三四个“十分热情”的人围住了,他们每人手拿一把弹簧刀,一边在我眼前“咔嚓咔嚓”地示威,一边叫我买一把。这阵仗可把我吓坏了,心里咚咚直跳,于是赶忙用普通话向他们讲明我的处境,希望得到同情。
哪知他们露出了一副狰狞面孔,其中一个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另一个则把手伸进了我的衣兜,简直就是强买强卖。这时候,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竟然一边怒吼一边挣扎,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们见我毫不畏惧,一阵面面相觑后,只好把我放了,觉得我并不好欺负,不是软蛋。
阿勒泰终于到了,差不多成了一座雪城,低矮的房屋和远处的小山,全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严严实实,白茫茫一片。我在郊外的一个半坡处找到了老乡,他们住在一个新盖不久的牛毛毡棚子里,不通水,也不通电。
这里并非淘金之地,而是当地一个石厂老板盖的,用于工人的住宿,我的一个同村同学承包了他的石厂,主要是粉碎石。由于天气恶劣,无法干活,所以二三十个老乡就挤在这里耐心等待。
虽然住宿有些拥挤,但是可以相互取暖,并不觉得十分寒冷。恼火的却是吃饭问题,由于周边没水,要到很远的一口井里去压,再挑回来。我们都很懒,成了现实版的“三个和尚”,只好用积雪代替,每天都煮面疙瘩,用柴火一轮一轮地煮,直到面汤把锅糊得无法再煮了,下一轮煮饭的人才用铲子或菜刀,把厚厚的锅巴除掉。这样的生活还是挺艰苦,无菜无油更无肉,只有面粉和盐巴。不过还算快乐,我们每天不是打牌,就是睡觉。
大约半个月后,我们被迫离开了,原因是我那个当包工头的同学有些不高兴。我们一行10人只好去投奔金老板李建疆,他住在建设兵团农十师师部北屯的183团,其父是当年骑七师政委于春山手下的一个兵,湖北黄冈人,参加过 1952年的剿匪战斗,主要是清剿乌斯满的长子谢尔德曼和他的残余势力。
北屯地处准噶尔盆地的北部,额尔齐斯河南岸,得仁山脚下,像个小平原,准确地说是一个戈壁滩。李建疆三十四五岁,算是发财人,住着一排红砖房,家里还有八九十只羊。前几年与一个姓王的老板搭伙,又当起了金老板,添置了用于淘金的汽车、铲车和挖掘机。
通过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李建疆并不是很欢迎我们,因为我们来得太早了,意味着要给他增添一些负担。但既然来了,他也不至于把我们撵走,还得像个老板的样子,吃住问题肯定得解决。
我们被李老板安排在一间偏房里,也给我们买了几袋面粉,其余就什么也不管了,反正把我们的命吊着,根本就不懂“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更不知道我们就是他的财富。
别怪李老板不高兴,我们也确实来得太早了, 阿尔泰山脉的积雪还没融化,中国唯一一条流向北冰洋的额尔齐斯河,还处于冰冻期,人们根本就无法进山淘金,至少要等到5月初,河水解冻后才行,这就意味着我们还要等一个半月。
真难熬啊!主要是每天老吃面疙瘩,又没什么油水,把人吃得痨心寡肠,简直就是馋得要命。有一天,我突然灵光一闪,主动请缨给李老板家放羊,上午赶出去,傍晚赶回来,不图挣什么钱,只图一口饭,润润生锈的肠胃。但我只干了一周,李老板就谢绝了,好像是担心我把羊弄丟了。
似乎是出于一种饥馋的本能,我又主动搭讪帮助李老板的邻居改造戈壁,先用十字镐把板结的戈壁挖松,再把大小鹅卵石选出来扔在一边,然后再经过漏床把泥沙漏下来,用来种粮种菜。据说,当年的农垦战士,就是用这种土办法改造戈壁滩的,硬是把荒凉的北屯变成了一个米粮仓。
帮人改造戈壁,我仍然图的是一口吃,因为主人不用开工钱,所以生活十分丰盛,常常吃得我油嗝连天。遗憾的是,这种活儿我只干了4天,只改造了二三十平方米就结束了。主人说用不着弄那么多,能种点大葱、小菜就行。所以,大多数时间,我仍然是在与“馋”作斗争,简直就是馋得要命……
好在终于盼来了5月初,春姑娘的脚步姗姗来迟,轻盈地脱下阿尔泰山脉的冬装,温柔地唤醒额尔齐斯河的睡眼。李老板的淘金队伍,也就在这时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那天阳光灿烂,我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八九十个淘金者,分乘3辆大卡车,向额尔齐斯河的上游徐徐驶去。尽管迎面而来的大风,还夹杂着寒冬凛冽的余威;尽管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苍凉,但我的心情却格外舒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大卡车经过一个上午的行驶,终于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沟,在额尔齐斯河的河边停了下来。这就是我们的淘金之地。原来,那个王老板早就在这里摆好了战场,只等我们来干活了。只见挖掘机在河边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坑里浸满了水,河边也架好了淘金用的10个槽子。
我们在地窝子(一种简易工棚)铺好被子后,李老板开始分组,8人一组,自愿结合。令我有些意外的是,我的几个老乡嫌我体力不行,都不愿意与我结合,怕拖他们的后腿。没办法,我只好与7个河南人结为一组。
我有些心寒意冷,因为这之前我有意做了一些铺垫,请老乡抽过烟、喝过酒,意思很明显,到时候请多多关照。他们当时也满口答应,没问题没问题。可是现在,他们却嫌弃我了。
我原本对淘金充满了好奇,到了实地后才发现,过程如此简单,凭的全是一身力气,再就是拼的毅力和耐力。我们穿着水裤,在那个长方形的大坑里,用一只脚踩着铁锹,一点一点将挖掘机挖松的沙石,努力地挖起来,轻轻地端出一两尺深的水面,倒在一个用汽车的废轮胎做的皮桶里,然后再沿着一条用木板搭的五六十度的坡,将装满沙石的皮桶挑到河边,由专人倒进一个铺满毡子的槽子,用水管冲洗沙石。
鹅卵石被耙子耙到一边,沙子被流水冲走。那些冲不走的,像麦麸大小的黄亮东西,就是金子,俗称麸金。每隔两三个小时,当毡子上的金子越积越多时,一直在旁边监视我们的李老板,就会把毡子取下来,放在河边的一个大盆子里,反复用清水浪来浪去,直到金子一片一片沉淀下来。
我想,“沙里淘金”这个成语,古人或许就是这么发明的。同时,我也深刻地感悟到了一句话:挣钱犹如沙淘金,花钱犹如水冲沙。多么生动和形象,我算是真正的见识了。据说,额尔齐斯河边像李老板王老板这样的淘金队伍,可能有上百家。
尽管我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我仍没想到,淘金这活儿是那么充满艰辛。首先是我那个组有7个河南人,他们北方人不像南方人擅长肩挑,所以每天挑沙石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的头上。一担沙石七八十斤,而且还要爬一个五六十度的坡。
其次就是每天那漫长的时光,十分磨人,天亮的时间跟家乡差不多,可是天黑的时间就不一样了,当家乡的人在晚上11点早已进入梦乡时,这里却还是黄昏。这意味着我们每天要干15个小时的活儿,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11点,中午只休息1个小时。
而且每天都有任务,每个组必须完成600桶,先完成的先下班,后完成的后下班,完不成的就扣钱。除了老乡那个组,其余六七个组几乎每天都要干满15个小时。
更为重要的是,根本就没什么星期天,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不过生活还算将就,馒头任由我们吃,午餐还有三四片小肥肉,在饭碗里闪烁着一丝欣慰之光。
有天上午,我们正准备干活时,王老板火速从北屯赶来,通知我们今天放假,别待在地窝子,想到哪儿去玩就到哪儿去玩。原来,阿勒泰黄金局的执法大队要来检查,主要是核实用工人员,因为有很多老板隐瞒,想逃避管理费。不用说,李老板和王老板也隐瞒了,所以才放假。
这是难得的休息时间,我高兴极了,打开身上的每一根紧绷的神经,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看风景,聆听鸟窝曾经的温馨,触摸鹅卵石沉默的往事,感悟红柳抒展春天的诗意,阅读芨芨草坚忍而顽强的性格,遥望岩鹰在蓝天里裁剪阳光的舞姿……
不一会儿,我又向山上爬去,想看看游牧骑着马儿在羊群里潇洒的身影。那是一位哈萨克族牧民,50多岁,对我十分友好,请我到他的帐篷喝奶茶,还与我亲切地聊天。
直到吃午饭时,我才下山,感觉黄金局的人已经离开了。哪知,黄金局的人并没走,我一回到地窝子,就被一个身穿制服的彪形大汉拦住了,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去了哪里?我说我去了山上一个“老哈萨”那里……
可是,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给了我两个响亮的耳光,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要不是李老板赶忙劝阻,我还会被他狠狠地踢上几脚。我满脸无辜,只好下意识地捂着脸,发懵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后退着,心里害怕极了。
直到那人离开后,李老板才向我解释,原来是我的语言冒犯了他。据说,“老哈萨”在哈萨克族语中,是“大粪”之意,属于骂人的话,再加之他本人又是一个哈萨克族人。哦,原来如此,本想用一个“老”字表示尊敬,结果却适得其反,脸上还留下了纪念。
如果说这两记清脆的耳光,我还可以忍受的话,那么淘金这个繁重的体力活儿,我可是忍无可忍了。感到它就像巍峨而沉重的阿尔泰山脉,不仅要压垮我的身体,而且还在透支我的生命。
几乎每一天,我都要挑一两百桶沙石,而且又只有右肩能挑,左肩天生就柔弱,常常累得我四肢松软,全身就像散了架。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我那幸福的教书生活,但心里并不怎么后悔,因为后悔也没用。不过,我并不想马上逃离,准备先干满一个月再说,至少把路费挣出来。
回家又干什么呢?我几乎每天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答案,只感到天空深邃而茫然,太阳似乎就是一团乌云,在我的眼里闪烁如水,在我的心里迷惘似雾。
对于我来说,一个月时间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好在我终于坚持过来了,而且身体也没有倒下。那天,我怀着一颗解脱的心情去找李老板,完全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希望李老板高抬贵手,大发慈悲,把工钱给我结了。
因为李老板有规定,工钱必须押一个月。我估计李老板一定会同情我,因为他喜欢听小提琴,他曾经邀请我到他的地窝子给他拉了好几次。他最爱听黄土地刮起的那一股西北风,有时候还摇头晃脑地跟着小提琴一起哼唱: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
他这种享受音乐的雅兴,一个月前在北屯就养成了,肯定是我培养的。他经常叫我到客厅里给他拉,一拉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他尽兴为止。
可是李老板却高高在上,毫不犹豫地说不行,一切按照规矩办,大家第一个月的工资都得押着,10月底散伙时再发,这是事先说好了的,我得一视同仁。
我说,李老板,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确实干不动了,今晚我给你拉一个通宵的小提琴行吗?我想唤起他人性中最温暖的一面。
李老板嘿嘿一笑说,我一天这么辛苦,我看你是诚心不让我睡觉了。接着严肃地说,告诉你,我们从第二个月开始发工资,你只有再干一个月。
我问他,如果我再干一个月,你能否把第一个月的工钱也给我发了呢?李老板说,那是不可能的,必须是干到10月底。尽管我心里非常气愤,但还是奴颜媚骨地向他说了一大堆好话。
可是没什么用,李老板完全是一副铁石心肠,废话少说,肯定不行,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如果一个个都像你这样三心二意,那我们老板就只有去阿尔泰山喝西北风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坐在哗哗的河边,望着滚滚北流的河水,号啕大哭,感到特别的无助,非常的绝望,也感到人性的冷酷,世态的炎凉。
这里远离北屯,远离乌鲁木齐,远离大巴山,两三千里,我又身无分文,该怎么回去呢?写信向家里求助吧,可是家里也是一贫如洗,何况我也没有脸这样做。向老乡们借点路费吧,可是他们也没什么钱啊。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也不一定借给我,要不,当初分组时,他们就不会排斥我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咬紧牙关再干一个月,让疲惫的肉体和灵魂,在劳累中慢慢涅槃,化作一张张血汗浸染的钞票,买一段黄金灿烂的黑暗,照亮我迷茫而遥远的归途……
那天,当我怀揣200元血汗钱离开那里时,心里既轻松又沉重,既高兴又痛苦,既充实又失落,就像水流湍急的额尔齐斯河,久久不能平静。
再见了,额尔齐斯河!
再见了,我的发财梦!
【作者简介】
吴太尚,大巴山土著,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成都。著有长篇小说《情患》《活葬》《巴山儿女》《党委书记的48小时》《一张梅花图》《婚缘》《书记与富豪》等10余部并公开出版,另有纪实文学《女兵蒙难记》、评著《雍正》等出版。主编《实用成语词典》《古今实用文体大全》等百余种优秀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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