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意识到世间有一个人是祖母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
祖母在合欢树下择菜,久坐起身,遂略有趔趄。徐步院子与屋舍,也稍显摇晃。祖母拄着拐杖串门,走亲戚。她总是白布裹足,青布鞋面,虽然三寸金莲展示的文化并不先进,不过她是深受乡中尊敬的老太太。
祖母穿斜襟衣衫,它是祖母生活的那个时代所赋予的款式,自有其服饰的习惯和审美标准。有客相见,她每每会捏其领,捻其袖,拉其下摆,直至衣衫平平展展的,宛若熨过。她梳头发,对不平帖的就三指蘸水,轻轻地抹一抹,使之平帖。接着,盖上浅蓝色或月白色的罗帕。在家里,看到浮尘她便擦,所以桌椅箱柜无不干干净净。方圆数里,凡长者都知道她是焦村一位在生活上颇为讲究的老太太。
祖母不杀生,有顽童打猫、打狗或掏鸟窝,她看到了,必会制止。可惜顽童不理她,甚至要给她一个鬼脸,真是恶少!
有一次,祖母携我赴姨奶家出席婚礼,我于半途忽生一念,想养兔玩,就催她答应到了韦曲给我买一只。我站在路中间,伸出胳膊拦她。她左行,我左阻,她右行,我右阻,非答应不可。对我的混闹和蛮缠,她竟不忍用拐杖打我。还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事,我竟骂了祖母。我正在扫地,似乎还举起苕帚摇晃着遮挡她。祖父厉声怒喝,我怕了,遂赶紧住嘴且住手。十二岁,也是恶少!
祖母喜欢我,当然也喜欢我姐,不过她喜欢我及喜欢我姐的方式完全不同。我姐跟祖母经常黏在一起,切切察察的。我大姑来了,更是夹杂于我姐与祖母之间切切察察,这让我反感。
祖母染疾卧床两年以后逝世了,这个过程稀释了我的某种复杂的情感,然而我仍十分震惊,并扶棺痛哭。如果祖母猝而仙去,我的情感何以缓冲。春秋两年,我仿佛开窍了,成熟了一些,遂日日为祖母端饭端水。不过对祖母的西归,我仍仰头嚎啕,泣下如雨。我觉得自己有罪,隐约欲以痛哭表达一种忏悔。忙乱之中,本家叔叔婶婶还前来劝解我,这给了我安慰。
三月的一天,我睡醒的一霎,清晰地看到了祖母的身影。我躺在床上,任其飘然目前。范缜说:“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也许范缜的认识简单了,粗糙了。我倾向认为,死是体毁魂归,生是魂借体游,世界始终是死者与生者共存的时空。
祖母啊,小时候我所做的,不晓得那是冒犯!(朱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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