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54）忆世芳 梅开二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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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金大戏院前台经理室，我找到了孙兰亭。

“好消息!世芳年底登台，准备在北平演出啦!”我高兴地告诉孙兰亭。

“好极了!几时演?说详细点儿。”孙兰亭兴趣十足地问我，同在此间的金元声(金廷荪之子)、汪其俊等，这几位黄金大戏院的“五虎上将”都闻声围了过来。

我把世芳组班的情况一一做了介绍。

“好极了，这是咱们黄金大戏院必约的角儿呀!咱们上海的观众盼梅大爷出台好久啦，小梅兰芳”来黄金，这一炮准能打响。咱们黄金得有所表示呀!”孙兰亭说完用眼晴征询那几员“上将”的意见。

“没的说，我们做一幅祝贺的喜幛子……“

“不好，不好，那幛子用处不太大。

“袁老板你说说看。”

有门儿!这叫水到渠成!

“世芳正想在上海置办一幅天幕……”

“不用你们置办，我们黄金大戏院送了，我们找黄老K(黄金荣)、金老K(金廷荪)、杜(月笙)先生出面来个三人同赠。袁老板再帮着想想，要什么图案的。”

“图案可以本着梅兰齐芳的意思。小梅兰芳”用嘛，我倒是想，是不是不要老式的门帘台帐，要那种新式的边幕、天幕呢?”

“没问题，袁老板是台上台下都求新哪。”当时门帘合帐依然普遍，边幕、天幕才刚刚兴起，只有极少数几个剧场用了。

随后我们进一步研究设计图案、色彩。天幕在我回北平时带了回来。

看，这天幕上款写着:“祝贺小梅兰劳一一李世芳登台志喜。”下款是:“黄金荣、杜月笙、金廷荪同赠。”不仅是天幕，还有桌围椅，学习马连良先生所用的圈乐队的围子，都是清一色配套赠送的。

我正在欣赏天幕，稍稍平息的掌声又响了起来，只见王少卿大哥手握胡琴从从容容、稳稳当当地从下场门走至台口，他迎着掌声，彬彬有礼地向观众行礼致意，然后迈过乐队围子就坐。

“好胡琴!”有观众大声地称赞着。王大哥摆好姿勢，笑着望了望台下。闪光灯亮了，一位站在台口、手持照相机的记者抢拍下这个镜头。

这位曾为梅腔伴奏创建功勋的“京二胡圣手”深受观众的尊重和爱戴。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首创竹制京二胡，梅先生大胆尝试。早期京二胡声音浑厚，作响，人们称它“二嗡子”。王大哥在实践中不断改进其构造，试着以红木，梨木制作，弓子形状改成头粗尾细，使音色越发浑厚、动听，与高音胡琴相配，和谐、优雅，为演唱增色不少，博得内外行的一致肯定。甚至观众们竞相买票，特意来听二胡伴奏，为其喝彩。许多琴师改拉二胡，不仅为旦角伴奏，其他各行当也逐渐采用。从此，京剧文场的三大件(京胡、月琴、弦子)改为四大件。据说，当年王少先生上场入座时，场内必有碰头好，鼓励这位敢于创新、勇于开拓的著名琴师。这次他为世芳伴奏京胡，观众见到这位久别的名家，怎能不叫好呢！

两场垫场戏演过，该世芳出场了，场内立刻安静下来。胡琴奏出平稳的【慢板】过门儿，观众们立即被这纯正的梅派琴声吸引了。我的心却随着琴声紧张起来，我十分担心世芳的嗓音，这是决定他首演能否成功的关键。世芳虽然经过三年苦练，但嗓音仍未完全恢复，千万别像有些人似的，在台下听着尚可，登台一唱明显不够用。世芳会不会这样呢?但愿他嗓音洪亮，旗开得胜。祈祷并不会缓解紧张情绪，怦怦的心跳声还是听得那么清晰。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世芳踩着【慢板】节奏，走上舞台。刹那间，剧场内几千双眼睛不由得一亮，看那亭亭玉立地站在舞台上的廉锦枫，俊美的面庞，清秀、娇媚的眉目宛如青年时期的梅先生，观众一时恍惚，分不清他是年轻的梅兰芳，还是真实的李世芳。细端详，那眉目间流露出几分未脱的稚气，他是扮相酷似梅兰芳的李世芳，无愧于“小梅兰芳”之称，难得的人才呀!观众们经过瞬间的判断，澎湃的掌声立刻响了起来，人们纷纷议论:“李世芳真像梅兰芳!“

“遭不幸老严亲穷边丧命”，世芳唱出了圆润动听的第一句，末尾“命”字旋律舒缓的长拖腔并不华丽，但大方朴实，最后盘曲跌宕、飞速远去，台下叫好之声骤起。我那紧张的心弦忽地松弛下来。此刻王大哥又几抖弓子，王派独有的花过门儿为世芳下一句演唱做好了铺垫。要感谢王大哥啊，昔日，很有几位学梅派的旦角花大价钱聘请他操琴，他都婉言谢绝。然而，他看中了世芳人才出众，就在世芳倒仓最困难的时候，不要一文钱的酬劳，几年来一直给世芳吊嗓教戏，向世芳传授自己常年给梅先生伴奏所积累的梅柔媚委婉的发声方法和演唱技巧，使世芳的演唱水平大大提高。他为了适应世芳嗓子的特点，精心创制了一把粗简胡琴，琴音平和，与世芳偏低的音调紧紧相糅，浑然一体，起到掩瑕露玉的重要作用。观众听来声声入耳。

戏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下去。演到廉锦枫要下海刺蚌取珠了。世芳唱毕幕内【导板】，穿着裤袄、披着水纱(代替水裙)、身背宝剑，在“四击头“中做分水式的身段上场亮相。只见他随着胡琴过门儿，配合分水式云手，左三跨步、右腿三倒步、双腿大蹲步、反转身、翻水纱、亮住，接唱【反二黄原板】“身背着这青锋海底潜行”，这种在【导板】后接唱【原板】的格式是梅先生首创的。这段曲调不仅优雅动听，而且柔中有刚，体现了廉锦枫为治母病，不惧危险下海刺蚌取珠的决心。伴随着演唱，梅先生还设计了有相当难度的、表现康锦枫在水中潜行的优美动作，堪称全剧之精华。世芳演唱此段，经王大哥的指点，唱得刚柔相济，较好地继承了梅先生的演唱特点。至于那繁杂的舞蹈身段，尤其吸引人。你看他轻舒手臂，分水拨浪，配合盈盈流星碎步，恰似燕鱼般在水中往来。海蚌在海底才会有，只见他急速地蹲身、站身、疾旋数圈，下沉海底。不想，在海底的岩缝中遇到特大海蚌，海蚌出于自卫紧合蚌壳，死死夹住青锋剑。台上的廉锦枫一面浮游踏水，一面力敌海蚌，终于刺开蚌売，取出宝珠。一系列水中舞蹈婀娜多姿、娴熟多变，征服了观众。站在台下的我，深知世芳以怎样顽强的毅力，通过刻苦训练换来这一鸣惊人的成绩，我所感到的欣慰和欢乐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情不自禁地和观众一起使劲儿地鼓掌，向世芳表示祝贺。

戏，结束了。在热烈的掌声中，大幕徐徐拉上。

我急急跑至后台去向世芳贺喜，世芳如愿以偿，成功啦，第一炮打响啦!一连串的话像是按捺不住，要跳出来似的。

我回到后台，世芳已去化装室，然而舞台下的掌声有增无减，似乎铺天盖地，震撼着后台每一个人的心。

我急至化装室。世芳正在解开服装带子，没容我把贺喜的话对他说出来，李八爷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大声说:“快，快!世芳别卸装，快去谢幕!”

谢幕?这是梅先生访美带回的洋式礼仪，我们有所耳闻，但只限于梅先生的演出，北平的演出没有谢幕这一说呀!世芳愣住了，我也没转过弯来。

“快去呀!台下的观众围在台口，听，那掌声越来越高，这是要求谢幕，当初大爷演完戏，就是这样的。快系好了，快走，上台给观众鞠个躬……”

世芳系好带，我们簇拥着他返回舞台上。

大幕拉开，曜!台前竟站着那么多的观众，都在起劲儿地鼓掌，并且都想再清楚地一睹“小梅兰芳”的风采。

世芳走上台去，恭恭敬敬地向观众致谢，观众报以更热烈的掌声。

世芳无比激动，在这热情的海洋里，几年来心中的酸、苦、愁……一股脑儿地化成了甜。他的眼中闪闪发光，那是幸福的泪水。

曾目睹世芳步履维艰，又眼见这感人一幕的我，能不随之而激动吗?后台边幕两侧围满了人，哪一位不激动呢?

世芳的化装室也沸腾了!

王少卿大哥顾不得将胡琴装入套内，他一手提着胡琴，一手高甩胡琴套，满面喜气地说:“成啦!接着再来他一家伙吧!世海，赶快再要日子口!”王大哥向来是快人快语。

“再来他一家伙”，是《王宝钏》中《算粮》一场魏虎的戏词，被王大哥借用了，成了他的口头禅。

李八爷进门就冲世芳说:“我到前台看了，和大爷当年再像不过啦!”

“活脱儿，活脱儿一个梅兰芳。不愧是小梅兰芳！”顺着这熟悉的湖北口音望过去，我才发现李华亭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吸着烟，翘着腿，显然对今天的演出很满意。他是天津中国大戏院的副经理，这次组办承芳社特请他做管事，专管联系剧场，安排演出。他是熟人熟事，承芳社会得到照应。

“像，不光是像，刺蚌时还有新玩意儿哪，世芳把游泳的姿势化在里面啦!真不错!”李春林话未说完，就被王大哥接过话茬儿:“响排时，世芳问我，加这些身段行不行?我说，怎么不成?尽可以放大胆子去创，当初大爷不就是创出来的吗?今儿个看着还真不错，挺合适。”李春林连连点头，眼看见了世芳的父母，忙向他们祝贺道:“您二老是山西梆子的好角儿，养子成龙，又是京剧的好角儿，等着享福吧!”

“托大家的福喽，全靠各位关照!全靠大家栽培!”李子健先生笑得合不拢嘴，双手抱拳，操着山西口音向大家致谢。

“干脆，再来他一家伙，多演他几场吧!”王大哥将胡琴装进套内转向我，征询看法。

“已经定了，头一轮演八场，三庆的两场演完，吉祥、长安、华乐各两场。”我说。

“好，好!”王大哥话音刚落，世忠点头哈腰地向王大哥作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得了，王大哥，这二年您没白受累，连我都谢谢您!”王大哥转脸向世忠高举左手，往右手上一拍，笑道:“那你就接家伙吧!＂大家开心地说笑了一阵，李华亭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我们中国大戏院又添了个角儿哟!”“什么时候去天津，就听您的啦!别放空炮!”世忠一句不让。“您是一手推两家，当然没问题。”李春林也是紧追不放。李华亭已走到门口，停下步子向大家保证:“没的说，承芳社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包在我身上。不早了，世芳也够累了，大家歇着吧，我去结账喽。”大家这才纷纷散去。

首演的八场戏，堪称节节高，《霸王别姬》的演出达到最高潮。大家兴奋异常。我、世芳、世忠、盛利约好，演完最后一场《霸王别姬》，第二天早晨九点，在我们曾喊嗓练功的中山公园五色土见面，欢庆我们首战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