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59）度新春 老牌献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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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按预先安排好的顺序如期上演。当初定剧目时，我们还担心周先生饰配角观众不能接受，谁知他的表演仍得到了观众的好评，并让我们这些同行深深佩服，真正功力深厚、技艺精湛的演员，对任何角色都会全力以赴精心塑造，即使最次要的角色，也会令其焕发出恰如其分的光彩，在观众的心目中留下长久不灭的印象。周先生的表演达到了这一艺术境界，无论是偶然一演的吕布、黄天霸，还是刘秉义、李奇等配角，都演得与众不同，以他独到的魅力吸引了观众。《王堂春》中的刘秉义唱很少，念也不多，一般由二路老生饰演，是承接王金龙、苏三表演的轴心人物。周先生的表演，使刘秉义充分起到了这一重要作用。他在苏三被带上堂后，很快就发现王金龙神色异常。为了进一步弄清王金龙与苏三的关系，他在说出“扯下去打”时，只见苏三在“顷仓”的锣鼓点儿中变跪而坐一一用手扶地，抬起左腿以示害怕，口念“且慢责打”。他右手抄起火牌，递交左手，侧抬左腿，右手再先撩后捋髯口，指向苏三，眼睛却盯住王金龙。这一亮相，使舞台上形成一幅极有神采的画面。同时，刘秉义敏锐地洞察到王金龙惊慌地急切阻拦，又怕被人看出端倪，欲言又止，目光相对急忙回避的窘态。继而，随着苏三哭唱“大人哪”的甩腔，周先生二次假意欲扔火牌，进一步试探王金龙的反应，从而断定王金龙与苏三必有瓜葛，这个案子必有隐情。这些潜在的思想活动，周先生通过准确传神的目光向观众交代得一清二楚。后面的审讯都是沿着这条线索推进的，充分揭示了官场中的钩心斗角，使观众欣赏了一出明审苏三、暗审王金龙的双会审。这出旦角唱功戏收到温戏不温的良好效果。

周先生饰演的吕布就更具风采了。过去，他也曾饰演过《闻素臣》中的闻素臣、《孟丽君》中的皇甫少华、《董小宛》中的冒辟疆等小生行角色，改用大嗓唱、念。这种表演南方常见，可是如此表演吕布这个角色却极为罕见。

周先生饰演的吕布，从头场《人头会》开始，便塑造了一个气势威严专横扈、为虎作伥的狂徒形象，而且这种情感、气势贯穿全场，无懈可击。吕布昂首挺胸快步上场后，杀气腾腾地在“冲头”中进后园，参见了相父董卓，又在“五击头”中掏翎子，横按宝剑，站在董卓身旁，双目射出冷峻的寒光，盯向坐在一旁饮酒的张温，大有将张温用目光击穿之势。直至向董卓递上他破获张温联络外臣谋杀董卓的密信，仍似鹰隼盯视猎物一样审视着张温。董卓一声“即刻在席前诛之”，吕布越发像见了仇人似的怒逼张温，将宝剑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杀死张温，一般的表演是吕布陪着董卓同下，周先生却不，他奴才似的毕恭毕敬地将扮演董卓的我送下场，我回首见他返身狂妄地傲视着众文臣，王允向他作揖，他却视而不见，而是微撇嘴角、旁若无人地在“四击头”中双手掏翎子，跺泥背朝前台，金鸡独立，亮相。这时，听到众文臣说:“送温候!”吕布面不回转、目不回视地信口答了一句:“免!”放开翎子，昂首阔步地走下场去。

“好！”我站在幕边，不禁为周先生的这段表演喝彩。

对于一般不太受重视的、仅是交代情节的过场戏，周先生同样十分重视，同样注意了人物情感的贯穿和情绪的一气呵成，为重点场次做好充分的铺垫。比如王允派人给吕布送紫金冠一场，周先生饰演的吕布收冠后表情十分淡漠。可是当来人多说了一句(周先生事先安排对方加的)“此冠乃王府小姐亲手制作”后，只见吕布两眼一眯，笑曰:“噢，此乃王府小姐亲手制作，倒要谢谢司徒的美意，说我即刻就到。”将吕布好色的本性淋滴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也为下面戏貂蝉做了情理上的铺垫。此处表演使我深受启发。

所以当王允派人请我(董卓)到司徒府饮宴时，我也爱理不理地推却道：“老夫这几日心中烦闷，改日再去。”还不耐烦地将请帖往后一扔，当听到来人说“我家大人言道，席前有美女歌舞陪伴”，我顿时来了精神:“怎么，还有美女歌舞陪伴!”继而轻佻地念出:“我随后就到!随后就到!”这样就向观众交代清楚两人都是好色之徒，所以オ会发生后来为女色而火并的事情，也说明王允设下的美人计击中了二人的要害。

《奇双会》中的李奇，是位被继室轰走一双儿女，又遭她诬陷、受重刑入狱的不幸老者，本适合衰派老生(指善于扮演衰老的人物的老生)饰演，因此，就更便于发挥周先生之所长。他把握住李奇内心冤、怨、恨的情感。根据剧情的需要，妥帖地运用了甩髯口、跪蹉步等技巧，逼真地刻画了这个满身伤痕、连哭的权利都丧失了的老人的悲惨境遇，尤其团圆时见到儿女、女婿惊喜非常的面部表情，更使人难以忘怀。

周先生饰演《连环套》中的黄天霸，服饰不同，表演风格也异。尤其是见到御马的表演，非常丰富细腻，将情感变化交代得清清楚楚。比如当黄天霸假扮绿林好汉来到连环套探听御马的下落时，闻听窦尔墩已将御马盗来山寨，最初，黄并不相信，待他一眼辨认出确是御马无疑时，内心大为震惊，妙就妙在这一惊，惊在“五锤”最后一锣之前，却又恰恰落在末锣的节奏上，既与节奏严丝合缝，又夺得充裕时间向观众展示黄天霸的内在心理一一由吃惊到想出新的对策。接下去念：“鸣呼呀!一见御马，如同见主，愿太御千岁千千岁!”观众们明显听出，黄之所言是在找辙搪塞，而心里仍在想对策，紧接“嘟仓”这一锣中所给的眼神，明确揭示黄又想出一计。于是黄假意向窦尔墩提出“此马生在富贵之家，受享清福，足下未必能快吧”的质疑。窦答:“足下有千里的脚程。”这时，黄故意放慢语调，慢条斯理地说:“噢，如此说来，此马能行。”脸是一直向着窦，身体、脚步却向御马身旁移动，欲伺机夺马而走。这一连串的表演生动地刻画了黄天霸夺马的心理，表现了周先生形于外、源于心的高超技艺。

在演出中更有几出戏，令我至今不能忘怀。

一出是《四郎探母》。说心里话，我是带着疑问充满好奇地来看周先生的这场演出的。无论如何，这出戏是唱功戏，尤其是名句“叫小番”的嘎调，周先生的嗓音如何能适应呢?可是，事实上，在演出中，杨四郎的唱腔一句不减。“叫小番”还没等周先生张口，观众的掌声已响彻剧场，周先生平安地渡过了这个难关。当然，全剧的唱腔都已化成麒味。但周先生并非想在唱腔上征服观众，而是着意于刻画杨四郎的内心活动。这一点恰是多数饰演杨四郎的演员们所忽略的。他们往往偏重唱腔如何动听，在公主猜四郎掉泪原因的【慢板】时，缺乏贯穿性的情感表达。周先生是自始至终地随着公主的猜测产生应有的反应，层次分明，很自然地将四郎和公主二人的情感紧密揉合在一起，为公主的演唱起到良好的衬托作用。过去我看高庆奎先生演出此戏，认为在表演上比王又宸先生已有提升，而周先生更胜一等。

我和周先生合演的《皂白袍》，就更值得回味了。

这场演出，按照在红棉酒家商定的，由小三麻子演《走麦城》，讲关羽升天。我们接演《皂白袍》，讲张飞被刺。然后是《伐东吴》，黄忠沙场遇难。接下去演《连营寨》《白帝城》，刘备哭张飞、关羽及托孤病逝。最后，黄桂秋演《别宫·祭江》，孙尚香跳江殉节。整个演出交代了桃园三兄弟最终的结局。周先生在其中先演刘备，后演黄忠，再演刘备。由于他表演手段丰富，又善于刻画人物，所以，尽管这两个人物都是挂白胡子，但是各有特点，互不冲突。演刘备，就是帝王之相，即便在哭灵牌时前仆后跌、摔僵尸，仍是文质彬彬。《白帝城》托孤还要妥帖地借用了《洪洋洞》中的表演，表现了刘备病入膏育，四肢无カ，摇摇晃晃的病态。扮演白髯飘飘久驰疆场老将黄忠时，却又精神铄，老当益壮，令我敬佩。

我很喜欢《皂白袍》这出戏，读完剧本，觉得情节很感人，就是有些地方的艺术处理比较简单。如桃园结义的三弟兄情同手足，张飞闻听关羽麦城身亡的噩耗本是悲痛欲绝，剧本中只让张飞闻报后打一个“哇呀呀”就气椅(昏仰倒在椅子上)，悲痛之情未能充分表达，张飞勇猛、暴跟的性格也未充分体现。下一场到汉中找刘备质问为何秋后才发兵为关羽报仇的戏也随之不好演了。想来想去，我试着连打三个“哇呀”，先向左打，后向右打，转身正中再打，然后再紧接着跌躺在椅子上唱【导板】，增强悲愤的气氛，同时表现张飞有血性、重义气，效果尚可。

我和周先生同场演的是张飞到汉中质问刘备为何秋后才发兵替关羽报仇一场戏。这场戏，周先生表演得感人至深。

当刘备沉浸于关羽去世的悲痛之中时，闻报三弟来到，马上想到二弟再不会来了，难以名状的悲痛涌上心头，此时，周先生悲痛难抑地叫出快……快快……请请……请”，听之不禁令人心酸。二人见面泪眼相看，互相凄厉地呼唤大哥、三弟，抱头痛哭。接着，周先生用他那独特的味唱出见兄弟不由孤珠泪难忍，你二哥麦城丧了命…”四句哀情切切的悲腔。

张飞接唱，悲中带怒，节奏转快:“二哥麦城丧了命，大哥因何就不发兵?”质问刘备，直刺刘备的痛处。刘备含悲忍泪进一步向张飞说明隐情:“你二哥麦城丧了命，愚兄即刻要发兵，怎奈那孔明先生对我论，他、他、他……他言说今春不利呀，要等来春”，突出了“他……言说”和“今春不利”的卍字廊式的百转千回、肝肠寸断的长悲腔，表明刘备的悲怨，使听者感到刘备已痛彻肺腑。此时，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场戏的情感升华到了最高，我应该用我的表演将戏托住，保特住高潮不落，才能更强有力地感染观众，这场戏才算完美。事实上，周先生的表演和演唱，像给我接通了灵感的电源，我在唱到“咱兄弟结拜人三个，如今只剩……”时不由得停顿下来，加用两个抽泣，后面的“两个人”也是哭音、颤音、抽泣音混合相糅的演唱。像张飞这样一位人所共知的铁骨铮铮的硬汉能如此动情，的确很令人感动。这段即兴表演，一方面是周先生充满感情的表演激发出来的，另一方面也是受郝老师艺术熏陶所致。我在科班曾看过郝老师演的《专诸别母》。专诸在其母自缢后，决心去刺杀王僚，临行前，哭别妻儿时就有这样的抽泣。

我看后深受感动，将此场景牢牢刻进脑海，这一次还真用上了。四十几年过去了，不但是我，而且有些观众也没忘记我与周先生这次的合作演出。一九八四年春节，我赴港演出，一位来自台湾的同胞，专程赴港看我们的演出，他携带着录音机来访问我，谈及当年曾在上海看过这期演出，尤其对周先生和我演的《皂白袍》印象更深，恳切要求我将刘备见张飞这几段唱腔全部录下来。我满足了他的要求。几天后，再次聚会，我还听了他又麒又马的演唱。

回忆这次与周先生长达一个半月的合作演出，无论是观看周先生的表演，还是与周先生同台合作，郝老师向我讲授的走台步要走出人物的性格，表演要注重情感的贯穿、情感的铺垫、眼神的运用等，都不时地回响在耳旁。所以周先生的表演引起我强烈的共鸣。尽管他是生行，我是净行，表演程式各有特色，塑造的人物性格遍异，但是，情理相通，艺术相通，周先生精彩动人的表演将那老师提到的我似理解又不甚理解的表演艺术理论形象化、具体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