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经历至暗时刻,我也一样。说起来,事情过去已经十来年了,但我却时时想起。其中,有落井下石的悲凉,更多的则是温暖与感激。
那年,我在新桥第三工业区一家塑胶厂上班,我一直兢兢业业,与人交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吃鱿鱼。
与我同一个班的工友,误将一款产品弄错,导致开了大半开机,才发现差错。这是不被允许的失误,上报之后,她必将被炒,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工友被这个错误吓怕了,她哭着和我商量,请我帮她承担错误。
她家庭条件不好,一旦失业,后果不堪设想。我同情她的遭遇,但要我背黑锅,当然不愿意。谁知,她跑到主管那里,哭得梨花带雨。我们主管是个中年男子,心善,见不到女人示弱。一时,不顾原则,答应帮忙。
主管在车间,有一间小办公室。所谓办公室,不过是用玻璃隔成一个空间罢了。他可以看到车间的情况,反之,他在里面的一举一动,工人们也清楚了解。此类办公室,大约是老板的巧妙设计,让双方置于对方的视线之下。
不可避免地,我看到工友背着对我,她几乎攀附在主管身上,她的哭诉似乎停止了,手上不时作着动作,似乎在献什么计谋。
紧接着,主管出来了,他径直来到我身边,样子很为难,却又无可奈何地对我讲,请我原谅他,还答应我,帮我介绍一份新工作。我在塑料厂已经快两年了,工厂里的各种规则,以及员工们私下的交易,我心知胆明。
只是,我想不到,主管这个我曾经以为公正廉明的人,也会如此不顾是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知道,尽管他们联手,但正义在我这里,只要我也像工友一样,哭哭闹闹,也许主管就会主动服软。
但我并未这样做,工友虽然做了不齿之事,但她家正处于困境之中,这是事实,不能轻易失业。何况,我本来打算再过几个月,换家工作。在塑料厂一年多了,皮肤过敏的病症越来越重,早点离开,也许对我更是好事。
主管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再三承诺给我介绍工作。我忍住怒火,笑了笑,对他说,不必了。结算了工资,我提着行李,离开工厂。那时,夏季刚刚开始。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走在路上,不免有点恍然。提着行李,不方便找工作。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家旅馆。
寻来选去,找了一家小旅社。放下背包,我离开旅馆,准备到附件工厂看看。出去转了半日,倒有几家工厂招工,但条件都不好。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我来到一家快餐店,叫了一份快餐。一边吃饭,一边思考明天的行程。
慢慢吃完饭,结账时,一下慌了,身上的钱包不见了。这半日,在工业区找工作,我未与人有过正面接触,不可能有人偷走钱包,难道放在背包里?最后,好说歹说,我把手表压在快餐店,老板才允许我离开。
回到旅馆,推门进屋,首要之事,便是打开背包,可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钱包。我找到老板交涉,老板指了指墙上几个字,说,贵重物品自行保管,我们没这个职责,帮你看管行李。人在他乡,那种无助与悲凉,全都涌上了心头。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大约就是我这种情况吧。那个晚上,几乎整宿未睡。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在深圳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怎么办呢?
我想到了主管,我决定找他借钱。然而,到了早上,我又实在抹不开面子。因为,我离开工厂时,就已经明确表示了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忙。现在回去,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所幸,我在一条裤子口袋里,藏了二十块钱。想不到,当初的无意之举,藏下这二十元,现在成了我的救命钱。
早上,我向老板求情,把行李放在旅馆,待我找到工作,马上回来取。昨天找了半下午工作,我看到几家工厂招工,我相信,只要我愿意,进厂不是问题。虽然那些厂,在我眼里,并不如意。但今日不比当初,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板同意了,但要求我晚上八点必须回去取,否则他就会扔到大街上。我没吃早餐,身无分文,也吃不起早餐,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找工作。然而,屋偏逢连夜雨,这话真一点不错。工厂像是集体约好了似的,在我急需进厂时,却突然全部停止了招工。
那天,我又倦又困又饿,奔波了一天,也没有结果。最后,还要担心行李被扔。无奈之际,只好回旅馆,取了行李。走在街上,突然想大哭一场。但我当然不能哭,我要坚强面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提了行李,不知不觉来到了沙井广场。
沙井广场很大,有许多人在里面游玩,我已经想好了,晚上就在广场找个地方,将就一宿。我找了个地方,坐在那里。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当初不该软弱,一时悲从中来,不顾人来人往,突然脸上流了一脸泪。
眼睛模糊了,心仍在悲痛着。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女人朝我走来。大约见到我一脸泪水,轻声问起我的情况。换成平常时刻,我不会对一个陌生女人吐露真言。但在脆弱时,已经无可失去了,见到有人相问,心中的委屈恨不得一股脑地倒出来。
于是,一五一十地,把这几天的遭遇,痛痛快快地复述了一遍。女人说,她家有个空房间,如果不嫌弃,可以让我过去住几天,直到我找到工作为止。对我而言,这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尽管心有疑问,但露宿街头,总比在陌生人家里借宿要好。
我决定跟她过去看看,如果真不合适,我再离开。女人就住在附近,万丰村的一栋农民房。她住在三楼,是两房一厅的房子,屋里没有别人。她家中摆设,很讲究,电器很多,不像普通的打工者家庭。
其中一个小房间,里面虽然铺设了床,但无人居住,她帮我把行李搬进去。这一切,恍然若梦,我不敢相信是真的,偷偷掐了掐胳膊,很痛。事实证明,这是真的。那天晚上,她跟我讲了她的故事。
她那年四十岁,老公去上海出差了,已经去了半年,年底才能回来。她是湖北人,九十年代时就来深圳了,刚开始和我一样,在工厂打工,当普工。但她要强,也努力,肯拼命。不管加班多晚,工作多累,每天下班必定要读书学习。
正是持续不断地充电,在到深圳的第五年,她的命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流水线,被经理发现,带到了办公室。后来,又成了老板助理。但她并非一帆风顺,尤其在初到深圳时,遇到各种挫折与磨难,甚至,有过与我一样,流落街头的经历。
我比她幸运,她在天桥下睡了几晚,而我遇到了她。她主动帮我,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我当然很感激,每天清晨出门,夜晚方归,奔波于工业区,奔波于沙井的大小街巷,只为快点找一份工作。
她从未流露于赶我走的任何意思,甚至反复强调,我的到来,让她这间安静的屋子里,多了几许欢笑。她愿意让这份欢乐留存得更久远一些,但我总认为,自己的到来,给她增添了麻烦,只想早点离开。
然而,越是急切地想离开,工作的事,却越没有着落。到了第三天,我终于不再着急了。我信命,被炒,被偷,大约都是命中注定的事。遇到她,也是命中注定。摆正了心态,工作的事,竟然马上有了眉目。
陆续有两家工厂,通过了我的面试,但我仍在犹豫,毕竟,这两份工作,离我的要求还有差距。不知不觉,到了第五天,这日下午,我终于遇到伯乐,大王山一家电子厂给了我机会,有意让我去办公室,从人事职员干起。回到陌生阿姨家里,我迫不及地报喜。她特别高兴,做了一桌菜,说为我庆功。
那天晚上,我讲了很多感谢的话。次日,我前往大王山,去电子厂报到。待分了宿舍,我清理背包时,才发现里面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信款里有两百块钱,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你是个上进的孩子,相信你一定会在深圳,找到自己的未来。加油!
我想起了阿姨,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在电子厂,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我兴冲冲去万丰找阿姨。但那天,她不在家,大门紧闭。
等了两个小时,也未见她回来,我只好回电子厂。又过了些日子,找了个不加班的晚上,我再次前往万丰。这次,终于再次见到了阿姨。听我说起工厂的情况,她很高兴。当我提出还她钱时,她拒绝了,我还要坚持,她脸有怒色。我这才不再提还钱的事。离开时,悄悄藏了一个信封在屋里。
过了一周,我正在上班,保安来找我,说厂外有人找。我正奇怪,出门一看,原来是阿姨。她没有责怪我非要还钱,但她又把钱买了些书,让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本来就觉得读书很重要,有了阿姨的鞭策,自然更上心了。
不知不觉,到了年底。回家过完年,再返回深圳时,我特意带了许多家乡特产,想对阿姨表示感谢。当我拿着这些特产赶到阿姨家时,才发现一个秘密。大约是过年的缘故,许多人正在租房子。
我一直以为阿姨也是租客之一,那天才知道,那一栋楼都是阿姨的。阿姨见到我,特别高兴。但我心里却有点难受,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那之后,我再未去过万丰。后来,直到我离开深圳,也没有再见过她。陌生的阿姨,成了永远的回忆。
尽管再未相见,但我永远在心底里感激她,感谢她对一个陌生女孩的关心和温暖。这种温暖,值得我铭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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