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95后,我的童年却和一条狭小潮湿的长廊,一栋挤满家长里短的简易筒子楼息息相关。
我出生在那栋筒子楼,也在那栋筒子楼里跑来跑去地长大。房子是我妈单位分给她的员工宿舍,一层是工厂,二、三层住人,每层12户人家,共用一条长走廊,邻里邻居楼上楼下都是妈妈曾经的工友,同事。
我家住三楼,最高层,没有更高耸的建筑物遮挡阳光,门口的露天走廊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铺满暖洋洋的光,我跟在邻居小哥哥小姐姐们身后疯跑,妈妈就和阿姨们一起晒被子,一起聊天摘菜,每当日落黄昏,我们这群小孩子就寻觅着香喷喷的饭味跑上楼,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一边叽叽喳喳说今天发生的趣事,一边磨着大人问能不能吃完饭再出去玩儿?
有时我感觉那条走廊就像是血管,连接着所有人,哪家哪户发生点什么棘手的事其他人家都能第一时间过来施以援手。小时候因为年龄小跟不上哥哥姐姐奔跑的速度,我总是左脚拌右脚一头杵在地上,膝盖撕心裂肺的痛惹得我仰头大哭,于是一层楼12户人家几乎同时开门,帮着把趴在走廊上的我抱回家。
还有一次,爸爸出门买东西把我一个人锁在家,我瑟瑟发抖缩在沙发上,感觉鬼故事里的小妖怪们此刻就蛰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随时准备出来把我生吞活剥。于是我扯着嗓子哭,哭得邻里邻居都跑出来看,走廊最东边那户的老奶奶急得不得了,一边扒着窗户安慰我,一边让其他叔叔阿姨想办法把我从开着的窗户口弄出来。
筒子楼的入口很隐蔽,宽敞的大马路上一个窄小的砖砌长廊依附在工厂办公楼边上,我们就是穿过那里进入筒子楼,大家管那条长廊叫“长城”。
“长城”真的很长,又细又窄,高高的砖墙和石板路上总是附着厚厚的青苔,没有照明的路灯,砖墙外繁茂的树冠像是个天然的顶子,把长廊遮得暗无天日。“这哪里是长城啊,简直是通往阴森古堡的地狱之路!”我念叨着,撇着嘴害怕地跟在大人身后,手紧紧攥着他们的衣角。
每年到了春夏,遮住“长城”的树冠上总是叽叽喳喳传来幼鸟的叫声,我总要费劲抬头去看,一边看一边默默祈祷,希望在小鸟长大之前千万别刮大风下大雨,不然第二天长廊里一定到处都是摔下来的小鸟。我没见过,因为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我都是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尖叫着冲进去跑出来,但是听其他小伙伴说地上血肉模糊的,特别可怕。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们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在“长城”上疯跑,在筒子楼里吵闹,曾经带着我玩捉迷藏把我吓哭又愧疚地抱着我一路唱歌的小哥哥小姐姐们陆续都搬出了筒子楼,扒着窗户安慰我带我去她家吃零食的老奶奶也去世,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不知何时渐渐淡去,而我也不再是摔倒在走廊里一边哭一边等邻居来抱的小豆丁。
爸爸妈妈总是在吵架,他们争吵着“其他人都搬出筒子楼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更努力一点也搬出去?”我嫌他俩吵得烦,从沉甸甸的书包里取出作业,却忍不住趴在窗台上看着寂寥的露天走廊发呆:
承载着这么多故事的筒子楼,为什么大家都要搬走呢?
后来,我们也搬出了筒子楼,爸爸妈妈满脸喜色,只有我坐在拖行李的三轮车上怅然若失。我回头去看那个隐藏在宽敞马路上的不起眼长廊,车来车往,好像没有人注意过它的存在,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面会是哪年哪月?
曾经遥遥无期地“再见”,转眼就到眼前,初一下半学期,我跟着妈妈再次住进了筒子楼。记忆中的长廊,布满青苔的石阶,扒在楼上葱绿的爬山虎,大概故地重游,人们才会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筒子楼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处处都陌生。
这里依然被住得满满当当,那条露天走廊上依然有跑来跑去的孩子,我推着自行车艰难地绕过蹲在门槛上洗衣服的两位阿姨,她们正用河南话和巴盟话唠家常,又小心翼翼躲避开跑来的小孩子,把车停靠在自家门口,我回头去看那些陌生的面孔们,轻轻叹了口气。
筒子楼变得更加陈旧,但是住户们却一茬一茬地在更换,唯一让我感觉丝毫未变的大概还得是狭小潮湿的“长城”吧?我依然在春夏之交需要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尖叫一声冲进来跑出去,依然在大冬天推着自行车在结满冰的长廊里打出溜滑,依然大晚上下了晚自习站在入口踌躇着不敢进去。
高一的时候我看了《午夜凶铃》,刚看完还觉得小菜一碟,结果当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就不敢进长廊了——砖墙外茂盛的树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女鬼干枯的手指;黑布隆冬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仿佛是女鬼张开的大嘴;走在长廊里,风呼呼吹着,周围安静地没有其他声音,似乎下一秒贞子就要从砖墙爬过来,拨开头发给我来个死亡微笑:“嗨baby,一起井底蹦迪吗?”
我崩溃了,忍不住痛恨自己那卓越的想象力。站在长廊口哆哆嗦嗦等了半个多小时,既没有等到筒子楼里其他的住户一起上楼,也没等来自己的勇气,又担心再不回家就写不完繁重的作业,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我拨通好闺蜜的电话,一边推着车子往里冲,一边对着电话尖叫。
长廊终于通过了,回到家我疲倦地抹了把眼泪,电话那边闺蜜也“奄奄一息”:“我再和你一起看恐怖片我就是那个!”
于是我开始期盼,期盼什么时候可以再次搬出筒子楼。
因为如果没有熟悉的邻居,没有熟悉的小伙伴,这栋筒子楼,好像真的只是一栋筒子楼。
大二那年,我们终于再一次搬出了筒子楼,背着大包小包走出“长城”,我像很多年以前那样回头去看——隐藏在宽敞马路上的不起眼长廊,车来车往,依旧没有人注意过它的存在,但这一次我和我妈都很肯定,大概不会再见了吧?
我们搬进了一个真正的小区,有高高的楼房,有整齐的绿化,有门卫保安,有热闹的小摊小贩,我再也不用穿越黑洞洞的长廊,再也不用一边写作业一边忍受门口露天走廊里小孩子的追逐打闹声。一切都变得更好了,房子宽敞了,环境优越了,我也长大了。
可是我却开始想念筒子楼,刚搬进新家的前几个月常常做噩梦,梦到有怪兽或者坏人不停追我,我跑,不停地跑,向着家的方向不停地跑。一路从长廊跑进楼道,穿过狭窄的露天走廊,跑进了筒子楼的三层8户。
惊醒后,我用胳膊挡住台灯刺眼的光,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然后在枕套上留下一个一个深色圆点。
22年年后,呼市疫情严重,所有小区都被封锁,有专门的志愿者和社区工作人员值班把守。我上班的路上经过了筒子楼,20多年它还没拆,安安静静蜷缩着,不被来往行人所注意,疫情的原因现在它也被用铁板封住了入口,只在那堵破旧的砖墙上打出个小门,志愿者坐在旁边登记进出。
解封之后我和我妈回去了一趟,“长城”因为被封住了出入口,所以长满了杂草,前半段已经彻底荒废;曾经把它遮得暗无天日的大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枝繁叶茂,零零星星的几个树枝伸过来,像极了垂暮的老人最后一口精气神;那些砖墙也破旧不堪,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它们是那么矮小,只要踮踮脚就能探出头看向外面。
筒子楼里依然住满了人,我却一个都不认识,他们停下手里的活看向我俩,眼神中满是狐疑和警惕。我无奈苦笑,如今对于筒子楼来说,我们也算是外人了吧?
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95后,我的童年却和一条狭小潮湿的长廊,一栋挤满家长里短的简易筒子楼息息相关。我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长大,只要提起“家”,那里永远是我的第一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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