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的“鱼水情”
作者:黄康全
上个月,在这篇文章里记述的康家大嫂病重去世了,年满83岁。也是这篇文章写完后的一个月她就"走了",我们挺怀念她的。50多年前,同她一家的交集一幕幕地总是浮现在眼前。
想起几十年来,每次我们去了 ,她总是用传统的待客方式,煮鸡蛋,蒸红薯来招待我们,当我们离开时,她总是要送到路口,望着我们的背影,直到转过了山坳,还久久的站在那里 。我想到这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康家大嫂家住陕西安康西边六十多里外,一个叫“南溪沟”的大山里。51年前,为了修建襄渝铁路,她家挤出一半房子,给5852部队学兵18连当连部,工作班也住在这里。从此结下了亲缘,有了一段段动人的故事。
▲当年的我们
一、 结 缘
1971年我们连队刚到住地时,连部设在一顶帐篷里,这顶帐篷立在一家老乡门前的空地上,毎天人来人往,搅扰了老乡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生活。那时山里没有电,又缺粮食,每天天将黑人们早早就睡下了,老乡让连部无论如何要搬走。
好在前移几十米还有一户,这就是康大嫂家。我们连干部上门去协商,康家大嫂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连部就搬到了她家,直到我们撤场。
康大嫂的丈夫康大哥当时是民兵连副连长,也上了襄渝线建设工地。他是个工作认真的人,一心扑在工地上很少回家,老婆为他生了个儿子,天大的喜事,(前面四个都是女孩)他都没有立刻回家。家里只有康大嫂带着几个孩子。
他们家的房子依山而建、是典型的安康山区民房结构形式,一个正厅,两边房间连着厢房,正房上方有木板搭的小阁楼。
我们工作班就住在阁楼上,阁楼下就是主人家的灶台,当地人家的锅灶是没有烟囱的,烧饭做菜时,炊烟都从房顶的石板缝隙中散发出去。没多久就把我们的被褥熏黄了,而且尽是烟火味儿。后来我们只好在屋外平整了一块土地,支起一顶帐篷,工作班搬下了阁楼。
连部用的是南边一间。这原来是主人家待客的地方,屋里地上有个地坑,厚厚的炭灰埋着下面的火种(没烧完的木头疙瘩)。从房梁上垂下一条麻绳,绳头上拴着一根桑树枝杈,下面吊着一支熏的漆黑的铁皮壶,有人路过这里讨口水喝时,主人就会拔开木炭,放上个劈柴疙瘩吹燃下面的火种,在壶里放上些山上采来晒干的茶叶熬,水开了就用这茶待客。
连部搬进去时,就在那黑漆漆的土墙上贴了一圈报纸,把那地坑用土埋了。搬进连长、指导员、连军代表的三张床和一张三屉桌,两把椅子,这也是连部的全部家当。
三月初春正是闹粮荒的季节,老乡们每人每月领8斤救济粮(玉米棒子),孩子减半,做饭倒简单了,每天早上“玉米碴”和磨碎的玉米芯子一起,加上些野菜煮上一锅,山里人称它“糊渚”。真正的多半糠菜一点粮,一年到头都是吃它,大人孩子谁饿了就吃上一碗。
连部搬进去后,每到开饭时几个小孩子(二女儿7岁,三女儿5岁,四女儿3岁)都会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连长、指导员和工作班的学兵们心里不是滋味儿。每天都从自己的饭食中省下一点分给孩子们。
可是,连部的伙食也和全连各个班排一样,是炊事班按人分的(只有稀饭,炊事班有时会多给几勺)。连长和指导员经常会借口“胃不适应”,把自己的玉米面发糕省下一半,连同“省下的”稀饭,一起送给房东家。
我们也把康大嫂家的孩子当成小妹妹、小弟弟一样,连队文书卢凯几乎每天都省下稀饭和发糕送给康大嫂和孩子们吃。
▲当年卢凯
房东家的大女儿名叫王春(随母亲姓)当年有10岁左右,长的眉清目秀,女孩子知道爱美了,每天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记忆中她从不看我们吃饭。每当连长,指导员将省下的发糕送给房东后,她也只能在这时分得一块。悄悄地躲在灶房里吃。
我们工作班发扬部队老传统,为房东挑水,扫地.。大女儿王春见叔叔们每天替他家扫地挑水,她也早早地起来拿起扫帚,屋里屋外抢着打扫。
在参加襄渝线建设的两三年时间里,我们与康大嫂一家相处得如同一家人。康大嫂为人热情豪爽,对我们学兵真是掏心掏肺,只恨家里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给我们。
平时,我们学兵需要什么,只要康大嫂家有,她决不吝啬。他们家房屋旁有个小竹园,我想做个摆放物品的架子,要用点竹子,她让我们直接到竹园去砍。
我们学兵18连在施工中先后牺牲了四名学兵,每次要做花圈,也一次又一次去康大嫂家竹园砍竹子,小竹园的200多棵竹子被砍得所剩无几,康大嫂也毫无怨言。
有时我们学兵家里寄来一些挂面等吃食,有些班排的学兵晚上还到康大嫂家借用锅灶,康大嫂总是热心地帮助他们烧火。
康大嫂看连干部施工辛苦,工作忙碌,经常教育孩子们不要大声吵闹,不能影响叔叔们休息。
▲作者黄康全
我由于给老乡们治过几次病,被当地人称为“黄军医”。孩子们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我都及时给他们治疗。
有一次康大嫂七个月大的小儿子得了扁桃体炎,发起了高烧。当时的山区缺医少药,连队指导员要求我立即给孩子治疗,要“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可是我没有给小孩子治病的经验,我就先认真地将病情确诊后,按照书本上的要求,一遍遍地严格计算婴幼儿的用药量,给孩子注射了两针青霉素后,孩子烧退了,病好了,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1973 年7月上旬,我们完成了襄渝线施工任务撤场了,我们工作班和学兵18连的干部,眼含着热泪告别了康大嫂一家人,奔赴新的工作岗位。
我们相约好,以后一定回来看看曾经挥洒过青春血汗的这方热土,探望房东康大嫂一家人。
▲原5852部队学兵18连部分学兵在康大嫂家新房子前合影。
前排从左到右依次为:陈广池,赵玉庆,刘金良,孙世忠,汪小棣,孟逐新,卢凯。
后排从左到右依次为:柴书海,栾普健,张孟勤,赵源,黄康全。
二、续 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当年的我们经过就业、成家、下岗、创业,风风雨雨20多年的奋斗,已经人过中年。但我们心中对襄渝线、对房东康大嫂一家人的惦念,就像久酿的老酒,越来越浓烈。
1994年国庆节,在离开南溪沟二十多年后,我和原学兵18连司务长孙世忠等六人(卢凯因单位突然有事,车票都买好了,没能成行),踏上了重返故地之旅。
当我们穿过南溪沟隧道,沿着当年上、下班的道路往连队驻地走的时候,当年四路纵队行走的道路,因荒废多年已经长满荆棘,成了羊肠小道。费了很大的劲,沿着田埂来到了房东家。
在门前,房东康大嫂一眼就认出了司务长孙世忠和我,拉着我俩的手,询问卢凯怎么没来?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对我们印象很深。把我们请进屋里坐,忙着又是煮鸡蛋,又是蒸红苕,这也是她能拿出来待客的最好东西了。
康大嫂家老房子由于山体移动成了危房,前几年已经拆除了,现在的新房格局没有改变,只是房向改成了坐北朝南(原先坐西朝东),堂屋里的石板柜依然是家里的主要家具。
二十多年里康大嫂家出了两个变故:一是老康大哥那位民兵连副连长去世了。铁路修通以后,民兵团解散了,他又回到这大山之中,又成了普通农民,一切归零。他可能是太好强了,遇事想不开,或许是得了抑郁症,最后自己结束了生命。
另外就是她家那个漂亮水灵、能帮妈妈做事的大女儿王春,有一天到铁路边去看火车,拥挤的人群把她挤下站台,被飞驰的列车刮成了重伤。经抢救保住了一条命,但半边脸完全毁了容。山里人老实,也没有找铁路部门给予整容,家里也无力承担那昂贵的整容费用,她就带着那半边伤残的脸,躲着不见人。(2019年她已经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原5852部队学兵18连司务长孙世忠与康大嫂拉家常。
康大哥走了,大女儿伤残了,康大嫂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几个女儿、儿子拉扯成人,女儿们一个一个地出嫁了,儿子也已长大成人。
听了康大嫂的讲述,我们对老房东又是同情又是敬佩。我走到灶房看了看,因为是过国庆节,案板上放着一块肉和冬瓜、茄子等青菜,锅里有大米,看来如今的日子比当年强多了,温饱应该没有问题,但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原司务长孙世忠悄悄提议,给她家留些钱,大家都很赞同。同行的各人几乎倾其所有地掏出带在身上的钱交给了孙世忠,当孙世忠把这些钱交给康大嫂时,大嫂哭了。
晩上,我们一行回到了安康,吃饭的时候,大家还在议论着房东老乡家的现状,我们离开这里二十多年了,山里的乡亲们生活没多大改变,房东康大嫂家也仅仅能吃饱饭,没有其他的收入,仍然是那么穷,当时我们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她们能尽快的摆脱现状,在有能力的情况下,能帮上她家的一定要帮。
▲安康县城
白天,康家大嫂提出希望我们给他儿子在城里找个工作。我们商量后一致认为,大嫂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大嫂年纪越来越大了,身边不能没有人照应,如果让康明安去外地打工,家里一旦有什么事,他就得赶快回来。还有要找的工作一定要百分之百保障安全才行,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康大嫂可是再也受不了打击了(原来让我们连部搬家的那个老乡的儿子,去煤矿挖煤被砸死了)
我们考虑,现阶段康明安还是留在家里照顾好老人,一家平平安安最好,康大嫂家经济困难先由我们来帮扶。后来,卢凯先后在西安和咸阳给康大嫂的儿媳找了份家庭保姆的工作,给她们家多少增加一点经济收入。有了这些经历,她至今仍在浙江打工。
2005年我在广东佛山时,06年夏天收到了康大嫂三女儿的来信。说她闺女初中毕业不想读书了,问我能不能在佛山给她找个工作。
我知道在佛山找个工作不难,当个没技术的熟练工,没有发展空间,要是能有点特长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回信建议孩子在18岁前不要过来,去学习电脑,掌握办公自动化和库房管理软件。
康家三女儿接受了我的建议,送孩子去了电脑学习班。学成后康大嫂三女儿又提出孩子一个人去广东不放心,能不能让她爸爸一起来?事也凑巧,刚好我所在公司扩展项目,成立了一个艺术陶瓷厂需要工人,我就联系安排她们父女一起来广东,在这家工厂工作。
康大嫂三女儿的闺女凭着会使用电脑软件,到了一家电器厂做库管,后因工作出色又被调到厂办。现在已经同当地的一个小企业家,组成了幸福的家庭,并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算是彻底走出了大山。
后来康大嫂的三女儿和四女儿也来到广东,在我的帮助下进了厂里,走出大山的人,长了见识,开拓了眼界,还掌握了特殊工种的工作技能,有了固定的工作和经济收入,摆脱了贫困。
康家三女儿的儿子学校毕业后,在原学兵18连的“爷爷”们帮助推荐到陕西杨凌一家法国公司工作,现在已经成长为西安一家电气安装公司在安康的总负责人。去年“全运会”安康体育馆的所有电器设计和设备安装,都是由他组织实施的。
▲安康市体育馆
现在康大嫂的三女儿家,除了女儿在广东安家以外,他们又都回到了安康,并且在市里买了房子,把山里的老宅院也进行了翻修改造,日子越过越兴旺。
2009年我从广东回到了陕西,我们这几个铁哥们去安康的次数更加频繁了。特别想看看年少时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每次去看到日渐衰老的房东大嫂,都会给她留些钱,让她好好地保养身体。
她的孙女、孙子也渐渐长大,我们对孩子们说得最多的是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如果有困难要告诉我们,卢凯和我商量,准备资助孩子上学。
康大嫂的孙女,中考成绩可以上安康的重点中学,她家没有钱,不想让她读了,卢凯和我知道后立即给她爸爸去了电话,表示孩子的学一定要上,学费不够我们资助,三年高中卢凯和我一直资助着她。大学期间也时时地关心她,看有什么需要,生病了用微信打营养费。
今年她即将大学毕业了。刚刚得到的消息是,她已经被学校提前安排了工作,推荐到西安一家幼儿园签约了。试用期一年,试用期满带班主任,一年的年薪可达10万元。这个姑娘优秀,在校期间已经入了党。
我和卢凯听了心里特别高兴和欣慰,走出了大山,取得这么好的结果,想必康大嫂九泉有知也会微笑的。
▲卢凯(上图)、黄康全(下图)与康大嫂和康明安。
▲十八连战友重返南溪沟
▲康大嫂家现在的二层楼房子(原18连学兵曾经资助过的)。从左到右为:刘西秦,黄康全,康明安,康大嫂,卢凯,孙世忠。
2010年8月,安康地区遭水灾,康大嫂家的房子被冲倒了,她儿子来电话说政府给一部分钱,自家还要出一部分。我们知道她们家里困难,我和卢凯立刻汇钱给他们,解决了燃眉之急。后来家里盖起了一栋小二楼,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高兴地说"以后来了,可以住在家里了"。这还是你们的老连部。
列车提速后,南溪站弃用了,镇政府也搬走,原来热闹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这也严重影响了康家大嫂家的副业收入,康大嫂的孙子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上了技工学校,毕业后,到“长三角”地区一家工厂当了技术工人。生活也有了改善。
2020年,我们在水田(现在的南溪)镇见到了康大嫂家的四女儿,她请我们去她家看看,一橦三层的小楼,两个儿子都是大学毕业,正巧读研究生的大儿子在家休假,跟我们聊了很长时间,这一家也彻底摆脱了贫困。
▲学兵们骑行300公里来看望康大嫂
三、立 碑
2020年春,是我们陕西25800名学兵投身襄渝线建设的50周年。原5852部队学兵18连的几位战友建议,在当年驻地立一块石碑,刻上当年参加襄渝线施工的情形和全连指战员的姓名,纪念那段难忘的岁月,纪念学兵们光辉灿烂的青春年华,纪念长眠在这里的任振营、王志军、吴利新、武冬雨四位牺牲的战友。
同时,也纪念学兵18连和房东一家的鱼水情谊。让忠心报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世代相传,发扬光大。
▲合影从左到右依次为:康明安、卢凯、康大嫂、黄康全、康家三女婿、柴书海。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于是,大家纷纷捐款、集资,委派代表前往安康办理此事。经过实地查勘和反复研究,学兵18连的战友代表们决定,纪念碑就建在原来老连部的前面,也就是康大嫂家旧房基上。可是这么一来,要占用康大嫂家的土地。
大家委派我和原连队事务长孙世忠、工作班卢凯去找康大嫂协商,准备给她家一些赔偿。
康大嫂一听也十分赞同大家的想法,表示一分钱赔偿也不要,还要告诉孩子们,要世世代代永远守护好纪念碑,给前来瞻仰的人们讲述当年学兵们爱国爱民、不畏艰苦、不怕牺牲,打隧道、架桥梁,为祖国、为人民修筑幸福路的事迹。
在立碑的那天,康大嫂还带着儿子康明安,和专门赶过来帮忙的三女婿,与当年的学兵们一起干。这真是:
五十年前结亲缘,
襄渝铁路赤心连。
岁月难磨真情义,
丰碑屹立汉江边。
▲2020年春立碑时的现场。
▲建成后的纪念碑,碑体为花岗岩,碑文是孙世忠撰写,背后镌刻着原学兵18连全连187名人员名单。
整理:尤兴益
编辑:严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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