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
·作者:白某鲸
新浪微博|白某鲸
1
苏粒在从街角报亭拿回来的旧杂志上第一次了解到了星座一说。
她很满意杂志上对水瓶座的介绍:“敏锐的直觉和善于思考的头脑,赋予他们善于幻想的精神,像个古灵精怪的外星人。”
苏粒点点头,觉得十分符合自己。她又开始找杂志上对双子座的介绍,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姜濯辰嗤笑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相信这个?不过是巴纳姆效应罢了。简单的十二种划分就可以把所有人都包括进去的话,那这个世界岂不是过于简单了。”
苏粒不理他,一字一句地认真阅读起杂志上的文字。
少女软糯的声音在暮春柔柔的风里散开,她故意读给姜濯辰听:“双子座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矛盾又善变……由于做事缺乏耐性,他们总是三分钟热度,遇到一点困难,就容易放弃自己所追求的目标。”
姜濯辰一把把她手里的杂志夺过来:“都是假的,别看了!”
苏粒斜睨了他一眼,身侧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不少了,明晃晃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柔软的线条。
苏粒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几分张牙舞爪的模样,她故意问:“你不是不信吗,怎么还认真上了呢?”
姜濯辰在自己看过杂志、确定苏粒读的内容不是瞎编骗他之后,垂下眼,郁闷地问:“你觉得我真的符合吗?”
“挺符合的。”苏粒大声道。
没有比姜濯辰更矛盾的人了,也没有比他更善变的人了。
刚上初中那会儿,他总说自己是个绅士,抢着替班里最好看的小姑娘拉门,却在苏粒跟着走过的时候故意松开,害她被咯吱作响木门砸得一个踉跄。苏粒回头瞪他一眼,上一秒扮鬼脸的姜濯辰下一秒又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苏小姐,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幼稚,所以我要提前纠正你,我是你见过的最成熟的男孩了,其他人都没有我成熟。”
苏粒想起阿婆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没有理姜濯辰,赶忙溜回自己的座位上,害怕再跟他多待一秒,自己也变得不正常。
但是天不遂人愿,从小学到高中,她还是跟姜濯辰做了这么多年好朋友。
这会儿他还在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说我容易放弃追求的目标,这杂志做过科学研究吗”,苏粒深知姜濯辰这个人较真起来就没完没了,她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说:“我要回家帮我阿婆做饭了。”
姜濯辰拉住她,认真地盯着她:“苏粒,你要相信,我才不是书上说的这种人。”
“都是假的,拿来骗人的,你别纠结了。”她无奈地说道。
“不,”姜濯辰忽然指着某一行,“我觉得有些也是真的。”
她瞥了一眼。
那一行写着:跟双子座最配的星座是水瓶座。
第二天,姜濯辰就把这行字抛到脑后,大肆宣扬起跟双子座最配的必然是白羊座。原因无他,在他们提起星座这个话题之后,有人告诉姜濯辰,隔壁班的班花蒋柔就是白羊座。
他特别自信地对苏粒讲:“他们居然说我配不上蒋柔,好笑,我怎么可能配不上!”
苏粒每天平均跟姜濯辰对话十句,他起码有五句话会气到苏粒,剩下的几句话里还要包括一句“对不起”,一句“你们女孩子就是麻烦”,一句“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我就是要说,这是我的言论自由”。
她气得肩膀发抖,又觉得很好笑。
苏粒回家时,发觉对面街上栽的蔷薇花开了,姜濯辰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进那栋藏着许多花的房子。他妈妈是个很温柔的人,站在门口,笑着替他摘下书包。
苏粒觉得姜濯辰很像书里的小王子。
她想,她也没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
2
高中的课业很紧张,但是某些乐观自大、不以为然的人根本不在乎。苏粒被数学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正在走神,她慌乱地瞥向同桌的书,斜后方的姜濯辰故意喊:“选C。”
也许他的本意是捉弄苏粒,但显然弄巧成拙。数学老师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声音,让他去后面站着听课。苏粒趁这个机会顺利地从同桌那里知道了老师提问的是哪一道题,现在唯一的麻烦是,她并不会这道题。
数学老师抬抬鼻梁上的镜框,冷哼一声:“这题我刚讲完,还在黑板上呢。你去后面跟姜濯辰一起站着听课吧,免得又走神。”
苏粒尴尬地拎着书走到教室后面,姜濯辰举着书挡着脸,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老师开始讲下一道题,他却把书从左到右翻了一页,然后又翻了一页。
苏粒疑惑地看了姜濯辰一眼,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练习册包装下的漫画的一个角。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被姜濯辰察觉到,他悄声跟她说:“这个地方可是偷看漫画的最佳位置,都不用担心班主任来查课。”
她眨眨眼:“你让我想起了宫崎骏的《千与千寻》,你很像里面的一个角色。”
“白龙吗?”姜濯辰一下子来了兴致,“虽然我知道我又帅又温柔,但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
苏粒打断他:“不,是无脸男。”
“我知道你就是嫉妒我。”这下翻白眼的换成姜濯辰,“想象力这么丰富,你怎么不去当小说家?”
下课铃响起,他们俩都笑起来,周围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苏粒后知后觉地望向黑板的方向,才发现全班同学都跟着数学老师的视线齐齐望向他们俩。
数学老师把书摔到桌子上,怒吼道:“你们俩下节课也给我站着!苏粒,你有本事也考姜濯辰那个分数,再跟着他玩。”
数学老师说完就气冲冲地离开了,姜濯辰愤愤不平地撇撇嘴。他转头望了苏粒一眼,刚想吐槽,却看见少女僵硬的笑容,看见她原本亮闪闪的眼睛暗了下去,他愣了愣,即将说出口的话又转了个弯咽了下去。
他知道她学习其实很认真的,但是一直没有考出好成绩来。
许多个夜晚,姜濯辰站在卧室的窗边往外看,对面的窗户总是透出昏黄的灯光,好像夜里的一点萤火,温柔地洒在绕着窗边生长的爬山虎的叶子上。女孩低头翻书写字的身影不太真切,但是她总是在那里,偶尔动一下,证明这不是一幅静止的画。
这么多年,如爬山虎一般疯长的少年追风的脚步从未停下,唯有在这样静的深夜,才偶尔望着她的侧影出神,想一想未来和过往。
姜濯辰搬来长宁街的时候才上小学二年级。
父母当初做生意失败,又恰逢爷爷生病,想要他们多陪伴几年,他们家才搬回L市。还记得刚搬来那天,奶奶说街对面的一户人家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母亲想让他多交个朋友,奶奶却忽然变了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但是小孩子不懂得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听到关键词“年纪差不多”和“交个朋友”,于是立马溜去找新朋友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苏粒。
女孩正费力地拖着和她一样高的大扫把扫院子,屋子看着很老旧,墙上很多斑驳的痕迹,有些地方已经破了,墙角栽种的丝瓜之类的蔬菜杂乱无章地野蛮生长着。
他的第一反应是好奇,他走过去热情地问:“你好,需要帮忙吗?我是男生,妈妈说有男生在的时候不能让女生做重活。”
被打断的苏粒茫然而胆怯地望了他一眼,紧紧攥着手里的扫把,不知所措。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过了多久,姜濯辰突然听到父母在喊自己的名字。他犹豫地看了苏粒一眼,抱歉地说:“我妈妈在叫我,我得先回去了,下次我一定帮你。”
跑回去之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苏粒好像丝毫不受他的打扰,又重新费力地拿起扫把,她一点都不像他之前见过的那些小女孩——穿着粉嫩的小裙子,走两步就要父母抱。
姜濯辰莫名地想起刚看的一集动画片,里面说人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才会变得勇敢。
他想,他一定是个勇敢的人。
3
和苏粒成为朋友的过程实在纠结复杂。也许星座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道理的吧,姜濯辰这样一个因为三分钟热度而被父亲骂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人,居然可以坚持一件事这么久。
或许双子座跟水瓶座真的是绝配呢。他这样无厘头地想着,下意识地望了座位斜前方的苏粒一眼。
高二这年,两个人都选了理科,依旧好运气地被分在一个班。少女此刻正认真地看着练习册上的题目,而她的前桌正转过头来认真地望着她。
虽然知道她只是在跟他讨论问题,也知道她也是会有其他朋友的,但是姜濯辰就是有那么一点莫名的不爽。尤其是在前桌拿出一包小熊软糖递给苏粒,而她对他轻轻笑了一下的时候,姜濯辰冲过去夺下了那包糖,撕开尝了一颗。
“有点饿,谢谢你。”他看了目瞪口呆的前桌一眼,又转头看了苏粒一眼,“不过……不怎么好吃,下次我给你们带。”
第二天,苏粒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包软糖,包装上印的都是日文。她疑惑地拿起看了一眼,才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便利贴。
姜濯辰的字迹很有辨识度,他写了大大的四个字——“特别好吃”,还在角落里补了一句话:“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能被别人的糖骗走,看完销毁!!”
苏粒忍不住笑了一声,她下意识地在教室里寻找姜濯辰的身影,后者正兴致满满地和其他男生讨论着即将到来的篮球赛,他们要“打败终结他们冠军梦的七班”。
姜濯辰刚说完自己已经苦练了一个假期,有人打趣他:“七班可是有蒋柔哎,你行不行?到时候别给我们扯后腿。”
她的笑容忽地僵住,愣愣地看着姜濯辰拍拍胸膛说:“什么话!保准让她记住我!”
苏粒低头看向手里那张轻飘飘的便利贴,心中突然无比酸涩,但她依旧无比认真庄重地把它收进笔盒最下面一层,紧紧地盖上盖子,好像这样牢牢抓住,就永远不会失去。
下午回家的时候,苏粒一进门就闻到甜甜的香气。阿婆今天煮了绿豆汤,她跑进厨房看了一眼,阿婆坐在小板凳上发呆,明明锅里的汤都快烤干了,她依旧无动于衷。苏粒手忙脚乱地关了火,阿婆才突然惊醒,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苏粒再三叮嘱阿婆下次开火时要小心,不然容易发生危险,老人望着已经比她高的女孩,忽然说:“我老了。”
她佝偻着背,走路缓慢,喃喃道:“也好,粒粒已经长大了。”
绿豆汤带着一丝咸味,装盐和装糖的瓶子也被老人弄混。苏粒洗碗刷锅的时候,一滴泪没来由地砸进水池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她手上的动作顿住,好像那一滴泪偷走了她全部的力气和坚强,只留她一人,如浮萍一般,在风雨中飘零。
也许人一生所有的遭遇是分等级的,她想,为什么她就非得是困难模式呢?
苏粒在自己房间的窗边坐了很久。忽然,有人拿小石子砸窗,她探头看了一眼,姜濯辰站在不远处,大声问:“今天的作业是什么?”
晚风有些凉,少年个子高高,笑得没心没肺,她不想理他,刚想把窗关上,姜濯辰又喊:“逗你的,看天上!”
苏粒抬头,见到的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清晰得仿佛能看清月球表面的纹路。趁她抬头的时刻,他认真地问:“喂,苏小姐,还有两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
苏粒从没告诉过别人自己的生日,也没收到过别人的礼物,或许是因为不忍心问阿婆要钱去回送礼物,又或许是因为她没什么能注意到她的朋友。
唯一的一个朋友叫姜濯辰,但是小时候的他总是记不清她生日的确切日期,又或者是干脆忘掉了这回事,想起来的时候才愧疚地请她吃零食。以前苏粒还会觉得失望和难过,不过随着年纪渐渐增长,她已经不是很在意这种事了。
因为有他问过一句“你想要什么礼物”就足够了,她从不敢奢求太多。
看着姜濯辰一副认真听她讲话的样子,苏粒随口说:“今年啊,我想摘月亮。”
姜濯辰愣了愣,忽然大声喊:“好!一言为定!”
浪漫的月光洒下来,落在少年身上,他亮闪闪的眼睛里点缀着光点,带着温暖的笑意,好像深夜的大海,让人心生安宁。
苏粒忽然有点后悔,她也许不应该随便开玩笑。
因为姜濯辰真的会把她的玩笑当真。
4
几天后,同学们期待已久的篮球赛如期而至。苏粒他们班在半决赛遇到了劲敌七班,男生们早自习的时候还在分析战术,而女生们都在想着怎么给自己班加油。苏粒盯着自己面前的英语单词,犹豫许久,还是把视线投向了斜后方的姜濯辰。
他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时不时和其他几个主力队员说着怎么进攻、怎么防守,桌子上还堆着一堆别人送的巧克力和饮料。苏粒想跟他说一声“加油”,只是他一次都没有抬头望向她。
比赛在上午十点的时候正式开始,苏粒先去老师办公室把批改完的作业拿了回来,那时候教室里已经没人了,她着急地放下作业想奔去篮球场,却被别人放在过道上的背包绊倒。
她的额头磕到桌角,一阵钻心的疼痛碾过,苏粒后知后觉地拿手摸了一把,殷红的血迹染了满手。她愣愣地待了一会儿,第一反应是,她处理完伤口还能不能赶上篮球赛。
而篮球场上,一阵阵欢呼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姜濯辰个子高,球打得也很好,只要突围进去,基本上就能拿分。他们一开始的攻势很猛,记分牌唰唰唰地翻个不停,但是七班毕竟是劲敌,在他们安排几个人专门防守姜濯辰、不让他突围之后,比分又被追了回来。
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上半场结束的最后时刻,姜濯辰一个超远的三分球一下子又拉开比分,所有人都在为耀眼的少年喝彩。他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场外的观众,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粒那个小笨蛋肯定看不懂我投球的细节,我一定要好好给她讲清楚。少年的嘴角勾起,心里充满压不住的激动和喜悦,在环顾四周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人时,他嘴角的笑忽地僵住。
队友拉他过去复盘,姜濯辰想,可能是我没看到吧。
下半场开始,他多少表现得有点心不在焉。在没看清队友位置、把球不小心扔到场外之后,姜濯辰沮丧地望了一眼自己班同学站的位置。
那是最后一眼,他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球场上。
不给对方一丝突围的机会,也不能让他们拿到一个球,他一刻不停歇地奔跑、跳跃、投球,而不去想她真的没来。
最后一声哨响,比赛结束。许多女孩来给姜濯辰送水,他搪塞地说了几句“谢谢”之后立马冲回教室,却依然没有见到苏粒的身影。
碰巧班主任来教室锁门,他看到姜濯辰,让他帮苏粒把一份要填的表格带回去。
他有些愣怔,问:“她请假了吗?”
“对。”班主任回答,“她妈妈帮她请的。”
少年突然意识到,女孩从未提过她的妈妈。
苏粒自小跟阿婆一起长大,对母亲没什么印象。
阿婆没有跟苏粒说过为什么她从未见到过母亲,也没有说过为什么她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父亲和阿姨,她乖巧懂事地从不过问,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孩。
眼前这个女人见到她之后立马流下了眼泪,阿婆却只是静静地退出房间。苏粒木然地听这个人让她叫“妈妈”,听她喃喃着:“对不起,我不应该放弃你的抚养权,对不起……”
晚上父亲打来电话,一向和蔼的阿婆此刻歇斯底里地问:“就算你有了新家庭,有了其他的孩子,那粒粒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我这把年纪,还能照顾她多久呢?”
房子的隔音并不好,老人的声音又很大。
苏粒低垂着头读了一遍又一遍练习册上的题目,回过神来,看见的只是斑驳的泪痕。
所有人都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一个无父无母、与其他小孩格格不入的敏感的女孩,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
父母离婚后,拿到苏粒抚养权的父亲很快组建了新家庭,把她送到阿婆家。这些年来,母亲没有过问过她,直到现在才突然后悔,几次想要争回她的抚养权,但是都被阿婆和父亲拒绝。可是现在,阿婆老了,也许把她还给母亲是最好的选择。
苏粒觉得有点好笑,在这样一个故事里,她就像一个累赘,被推来推去。
所有人都说爱她,所有人都不爱她。
母亲说:“粒粒,你跟我回去吧。”
苏粒推开她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婆打完那个电话,此刻已经睡下。苏粒看着窗户对面,姜濯辰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不知道他在忙碌些什么。
今晚的月亮并不圆满,但是很亮,明晃晃的,在泪水中透出朦胧的轮廓。她对着晚风轻声问:“今天的球赛赢了吗?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只是,无人应答。
5
阿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她变得易怒,又突然情绪崩溃,或是长久地盯着一个地方发呆。苏粒耐心地陪她说话,给她讲一些学校里发生的趣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给予彼此力量。
可是留不住的人像风,即便紧紧地攥在手里,也会从指缝溜掉。
阿婆遗体火化的那天恰好是苏粒的生日,新年刚过,却感受不到一丝喜悦的气氛。姜濯辰陪她安静地坐着,少女沉默得像一尊雕塑,她身侧簌簌地飘着雪,漆黑的发上落了一层白。周围很冷,他却觉得,她更冷。
他递给她一本相册,里面是从弯月到圆月的一张张照片。漆黑的夜幕,明亮的月,被人定格在照片中,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每天晚上都准时溜出去拍。有时候天气不好或者被其他事耽搁,所以拍了整整两个月。”
苏粒轻轻抚摸过那些没有温度的月亮,悄声问:“你说,月亮孤孤单单的,会不会觉得冷?”
姜濯辰望着她平静的面容,心脏好像被车轮碾过,只觉出一阵阵钝痛。
他忽地紧紧抱住她,少女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他说:“苏粒,我在这儿。我在你身边。”
眼泪顺着她脸颊滑落,她先是小声啜泣,后来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姜濯辰,我没有家了。”
少年的面容模糊,他安慰的话也听不真切。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在意识涣散之前,狼狈又可怜地问他:“你可以带我走吗?”
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说,好。
他攥着她的手,拉着她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着。
他的手很温暖,他们好像在飞翔一样。
车站里人来人往,全都看不清脸。有人拉开帘子,她下意识地警惕起来,知道那是来抓她的人。她跟他说,他们要快点走,他笑着回答说,别担心,他一定会带她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的心里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焦躁。他踏上了火车,对着她伸出手。
她犹豫了一会儿,却没有握住他的手。
她忽然不知道火车去往何处,阿婆还在叫她回家。
火车发动了,他说,她并不想走。
他整个人碎掉,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化成星星点点的碎片,随风散开。
苏粒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还有挂着吊瓶的架子。刚才那个离奇又真实的梦让她愣了许久,一个女人走过来,欣喜地说:“粒粒,你醒了!”
她看了好久,想起那是她的母亲。
母亲说:“你这几天劳累过度,又没好好吃饭,发烧晕倒了。等你好起来,我就带你回家。”
医生来给她扎针,她以前最怕扎针了,姜濯辰每次都在她旁边喊着“好粗的针,马上就扎进去了”,即便被医生瞪也要吓唬她。她想起刚才的梦,问母亲:“有没有人来看过我?”
母亲愣了愣,说:“没有。”
她每次扎针都哭,这次咬着牙,没有掉一滴眼泪。
眼泪会让阿婆担心地嗔怒,眼泪会让姜濯辰耐心地哄她,眼泪唯有在爱她的人眼里才是眼泪,只是现在,他们都离开了她,她只能坚强。
转学籍时,她回过一次学校,站在往日的教室门外,明知道那个少年就坐在里面,却不敢再探头看一眼。
她曾问他:“你带我走,好不好?”她不记得他的回答,而他也没有找她。
她胆小又懦弱,跟着母亲走出教学楼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却始终不敢冲上去,对他好好说一声再见。
后来,去往C城的飞机已经起飞,她们飞到大块大块柔软的云朵上,好像一场伊甸园的梦。这里的一切,连同那个少年,都像一场梦。
梦醒了,就散了。
6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苏粒和几个同学一起吃饭。大家都吃饱之后,后桌小左扯着嗓子唱起了“七月份的尾巴,你是狮子座”,同桌依依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太难听了,再说,这才六月份呢!咦,六月是什么星座来着?”
苏粒笑着说:“双子座。”
“对。”依依点头,“你好厉害啊!”
苏粒没有回答,她垂下眼望着前方一片狼藉的桌面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喝了一点酒精饮料的缘故,她觉得头有些晕,就好像身体里的灵魂苏醒,用另一种不同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走在回家的路上,苏粒轻声唱着那首《狮子座》,在唱到“七月份的尾巴”那一句时,她顿了顿,忽然笑起来。
她想,他是双子座,她一直都记得。
她离开L市那年,在姜濯辰生日的时候鼓足勇气给他发了“生日快乐”的短信,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只是搬了个家而已。姜濯辰自那以后会经常给她发短信,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里的新生活和新朋友。
苏粒过得很好,比之前要过得更好,除了身边不再有姜濯辰之外。
升入高三,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不知道是谁的最后一条短信没有被回复,一根本以为牢固无比、却随着距离越扯越细的线,终于还是断掉了。
备战高考的那几个月,苏粒没有碰过手机。高考完,母亲说给她办张新的手机卡,之前那个从阿婆家带来的手机号码已经注销了。
离开L市的时候她没有哭,医生给她打针的时候她没有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教学楼的时候她也没有哭,甚至在医院醒来、得知他没有来找过她的时候,她没有哭。
可是那个夜里,苏粒望着月亮,心想,姜濯辰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最终泣不成声。
今年姜濯辰生日的时候,苏粒在花店给自己买了一束向日葵。
等公交车的时候,她无意中看见对面路口有个个子高高的男生。他低垂着头,拖着行李箱,因为戴着帽子,所以看不清什么模样。
苏粒怔怔地多看了一眼,公交车恰好到站,她不得不收回视线。
踏上车的那一瞬,她出神地想,现在的姜濯辰应该也是这样一副干净好看的模样吧?
姜濯辰在高考后的第一个生日时,执意拉着父母飞到C市。父母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样一个地方过生日,他只笑笑。
行程只有三天,他们简单地逛了逛当地地标性的景点,尝了尝地方美食,就要回去了。
母亲看穿了一切,临走那天,她问:“你是为了那个女孩吧?你喜欢她吗?”
姜濯辰没有回答。
那年青涩的少女柔声读着杂志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她说:“双子座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矛盾又善变……容易放弃自己所追求的目标。”
他曾以为自己是她的英雄,以为自己可以让她活得快乐。他以前真的勇敢地答应过她,要带她走,可是当夜里他偷偷收拾东西跑到医院的时候,他看着她妈妈守在她身边默默流泪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愚蠢的懦夫。
他不能把一个女儿从爱她的母亲身边抢走,同样,他也不能丢下自己的母亲。
她走时没有同他告别,姜濯辰不敢知道,她会怎样想自己。后来在短信里,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可他连说出一句“等我去找你”都做不到。
别人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拼命地想抓住,可是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也渐渐地松开手。
母亲说:“你还想念她的话,就去找她,不要后悔。”
他终于鼓足勇气,给那个再也没有发来短信的号码发了一条新消息:我在C市,可以见一面吗?
只是,他的勇气来得太晚,短信如石沉大海,无人应答。
7
C市机场,又一架飞机起飞,载着来自四海八方的游客。
C市是座安宁祥和的小城,路上的行人都面带着笑容,慢悠悠的。姜濯辰不知道身边这些旅客会从这里带走什么,是特产、照片,是笑容、喜悦,又或是也许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垂下眼,望着窗外大朵大朵的云,纯洁柔软,好像触手可及。
少年真的伸出了手,抵在窗上,看着一团团云从窗外溜走。
那一瞬间他在想,长宁街的晚风吹不到C市上空,她身边的朋友不会再是那个酷酷的、耍小聪明的少年。
他们的故事,真的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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