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教旨儒家为什么把夫妻关系看得比君臣关系重要得多？｜文史宴

儒家在满头满脑生活智慧的人们眼中，基本上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相应地与做奴才、教人做奴才画了等号，最近还有诸如的“女德”之类的妖怪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号招摇撞骗。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1993年在湖北出土的郭店楚简，其中有不少战国时代留存下的儒家著作，《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穷达以时》、《性自命出》、《六德》、《尊德义》、《成之闻之》、《唐虞之道》、《忠信之道》和《语丛》等14篇。

这堆竹简躲在坟墓里，没被秦始皇一把火烧掉，也没有被汉朝儒生们偷偷摸摸地修改，保留了先秦儒家的原生态。

一

《语从》和《六德》中，均把家庭放在第一位，血缘关系放第二位，君臣关系最次，具体而言，就是：

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德》）

看起来是不是很毁三观？儒家竟然把夫妻关系放在人伦的第一位！！！

▲电影《南汉山城》剧照，朝鲜王叩拜明朝皇帝

其实存世的儒家经典《中庸》里也说：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一般解释是说，君子之道，起自于匹夫匹妇，就是普通男女，也就是说小处、细微生活处，达到了极致，则可以了解天地之大的大道。

这一句，理解起来歧义不少，未必能完全指向夫妻关系，但是《论语·学而》里子夏论学，就和《六德》完全契合：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贤贤易色，著名忽悠大师南怀瑾批评了宋儒所说的“改易好色之心以好贤”，而解释这个词儿为“见了贤人要换态度”……

而《论语》大家杨伯峻先生的解释则是“对妻子，看中品德，不看中姿色。”

理由也很简单，夫妻关系是“人伦之始”、“王化之基”，再看后面又说了那么一堆对父母、对君主、对朋友的态度，恰恰切中《六德》的要旨。

不过没办法，前有南怀瑾，后有于丹，都把儒家思想整成了鸡汤段子，偏偏那么多满肚子皮肉哲学的成功人士爱听爱捧，你能赖儒家不靠谱吗？

扯远了，再来看《六德》，也就是上面说的人伦的六种关系，又分内外。

站在男人的角度：

父、子、夫为内，君、臣、妇为外，这个不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内外，而是内外主从，所以《六德》又说：

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为昆弟绝妻，不为妻绝昆弟；为宗族杀朋友，不为朋友杀宗族。

昆弟就是兄弟，这也和父子一样，是血统天伦，所以为天伦重于人伦，也就是说，在面对不可调和的冲突时，一个人可以为了“内”而舍弃“外”。

但是！注意这个但是，这不仅是男人的权力，女人也一样有这个权力，比如《左传》记载，郑国大夫祭仲的女儿嫁给了雍纠，名为雍姬（夫氏+女姓），雍纠要杀老丈人，被媳妇儿知道了。

雍姬就问母亲，丈夫和父亲究竟谁更重要？母亲回答：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这也是成语“人尽可夫”的来处，只是原意其实是，女人可以改嫁换丈夫，爸爸只有一个，怎么能比？

雍姬得到了答案就向父亲告发了自己的丈夫，变成了寡妇。

此时，女人的父也高于她的夫，可不是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为妻纲。夫妻尚且如此，君臣关系就更等而下之了。

二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是诸多广为流传的“儒家教义”中的一条。

事实上，在先秦儒家的价值观里，这话纯属扯淡。

▲“愚忠”岳飞与秦桧，电视剧剧照

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论语•八佾》 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孟子•离娄下》

孔子的意思是，君主管理、使用臣下要有规矩，就是遵照礼法的原则，那么，臣子为君主做事就要讲忠诚。

孟子不像孔夫子那么含蓄，直接说出了反之该如何，如果君主把臣下看做手足一样爱惜，则臣子把君主当做身体和心脏一样保护；如果君主把臣下当做犬马一样的玩物、工具，那么臣子把君主当做普通人；如果君主把臣下当做草芥一样无视，那么，臣子就把君主当敌人、盗匪。

权力和责任统一，孔孟绝不想惯着君主肆无忌惮的毛病。

《语从》（三）说：

“友，君臣之道也。”

君臣关系不是与父子一样的先天的、不可变的天伦，而是朋友关系一样，后天的、可变的、可选择的。

君臣不相戴也，则可已；不悦，可去也；不义而加诸已，弗受也。

臣对君可以自由决定去留，决定的标准是，君主的行为是否“义”，臣下对君主的行为是否“悦”，故而双方都要努力礼敬、忠信才能维持这种志同道合基础上的合作，合则来，不合则去，这是非常完美的朋友关系。

像电视剧《雍正王朝》里清朝人天天挂在嘴上的君父如何如何，那种君臣父子，甚至主子奴仆的关系，根本不是孔孟之道，而是秦汉之后被打折了脊梁骨的所谓“儒生”们依据法家、黄老的观念重新塑造的极权主义叙事。

皇帝们喜欢的是什么？当然是这群奴才。

三

《史记•儒林列传》记载了一位辕固生（人名），汉景帝的时候，因为精研《诗经》在朝廷了当了博士，有一次在皇帝面前和一个叫黄生（人名）的黄老学派学者搞了场学术辩论，主题就是“汤武革命”对不对。

汤是商汤，武是周武王，一个是夏朝臣子推翻了夏桀，一个是商朝臣子推翻了商纣。

黄生说，汤、武是弑君造反，是错的。

辕固生反驳：桀、纣无道，天下人都归心于汤、武，汤、武以天下人心的支持诛杀桀、纣，自己也是被人心拥戴立国，当然顺应天命，是对的。

黄生指出：帽子再破，也得戴头上，鞋子再新，也要穿在脚上，这叫上下有别。桀、纣再无道胡搞，是君；汤、武再伟大正确，是臣。君主做错了事，臣子不谏言匡正以尊天子，反而以错误为理由弑君，改朝换代做君王，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辕固生反问：按你这么说，高祖皇帝取代秦朝的天子之位，不对？

扯到敏感话题，汉景帝只好出场叫停，说道：

▲图为西汉汉景帝阳陵中的陪葬俑。1972年，在阳陵西北1.5公里的地方，发现了大量戴有刑具的骨架，后来清理的29座墓葬中，发现35副骨架。考古专家经过探测，发现该墓地群实际面积约8万平方米，埋葬尸骨预计上万具。保守估计，西汉帝陵的修建人数应该有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编者注：当时全国总人口还不到3000万）

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

翻译过来就是，爱吃肉的不吃马肝（汉人认为马肝燥热，能吃死人）不算不知道味道，搞学问的不讨论汤、武受命，不算你水平低。

换句话说，涉及我祖宗得天下合法性，这事儿别辩了，搁置。

在这场辩论中，辕固生持的就是儒家立场，君无道，当诛，而且还要理直气壮地诛。而黄生所持的观点是黄老一派，讲的是要区别上下，无条件尊君，这一点上，和法家也是契合的。

说到这里还得科普一下，黄老学说，并不是“道家”，尊奉的是“黄帝”和“老子”，核心是居上驭下的帝王术，对于隐遁出尘的庄子、列子是不感冒的，今人提及该学派只说“清静无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详细了解请自行学习《汉书·艺文志》）

西汉初年治国的制度格局，与秦朝大同小异，号称尊奉黄老、清静无为的汉景帝，也和秦始皇一样，用萧何删减过后的《汉律九章》为帝国源源不断地制造刑徒，再奴役数以万计的刑徒给他修筑陵墓。

说到底，法家和黄老都是既得利益派，谁是君主，他就站在谁一边。

而辕固生所持的先秦儒家的传统立场，则是，君主不是东西，我也要弄你！

四

正如上文所说，将家庭价值凌驾于君主之上的思想，与秦朝开始奠定的社会管制思路，或者说秦政模式是根本相悖的。

比如秦律规定：

夫有罪，妻先告，不收。妻膡(媵）臣妾、衣器当收不当？不当收。（《云梦秦简•法律答问》）

翻译一下就是，秦律鼓励各种向官府打小报告的行为，妻子如果隐瞒丈夫的罪行，将被连坐问罪；相反，妻子如果告发丈夫的罪行，不仅不被连坐，而且还可保住属于自己的陪嫁奴婢、衣服、器具等财产。

▲云梦秦简局部

这是在夫妻关系上，在父子关系上，秦国以至西汉的强制分户析产的方式，在用原子化的社会单元为帝国提供了充足的兵源、税源之余，也和大家庭成为死敌，而大家庭维系的纽带，无疑就是父系的血缘关系。

也就是说，到了年龄，在法律意义上，就必须分家，分出来的小家庭要单独承担以“户”为单位的兵役、劳役、税赋，到汉惠帝时代，因为国家人口损失太大，甚至先规定到了年龄不嫁人的姑娘，要几倍征税，到后来，干脆由官府强制婚配……看起来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

从这个角度来说，秦始皇在政治上对儒家的敌视，绝不止是“封建”还是“郡县”的分歧，而是根本性的意识形态世界观的分歧。

因此，尽管我们在史书上既能看到淳于越这样哭着喊着要封建诸侯复古的的迂腐硬骨头，也能看到叔孙通这样投上所好的马屁软骨头，在以博士的身份为秦始皇服务，但是，无论是软还是硬，秦始皇、秦二世对他们的态度都不是倚重，而是“以倡优蓄之”，逗你玩。

叔孙通被西汉人称为“儒宗”，在秦朝也当过博士，当然，他在秦朝的博士是靠着他“阴阳家”的业务混上的，还是焚书坑儒之后的博士……果然心理强大。进京几年后，秦二世因为陈胜吴广造反召见博士、儒生问计，其中三十多个博士儒生义愤填膺，大骂陈胜吴广是造反，请皇上发兵。

没想到，二世皇帝生气了。叔孙通出场说道：

你们说的都不对，现在国家统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分明是太平盛世嘛，咱们有英明领导，又有完备的制度，只要各级官吏尽职尽责，谁敢造反？分明就是几个零散的小贼瞎闹，让地方官抓着杀了就完了。

秦二世这时候高兴了，挨个问是造反还是小贼，凡是说是造反的，全让御史抓起来，罪名是“非所宜言”，就是不该你说你非说；说盗贼的呢？砸饭碗，开除。只剩一个叔孙通立功受奖“帛二十匹，衣一袭”，回到住处，一群同道都损他，你怎么这么谄媚啊！叔孙通回答：“你们是不知道啊，哥险些落在虎口里。”

赶紧跑了。

说到底，面对儒家和秦政这样根本矛盾的意识形态分歧，会混的、不会混的儒生，都是半截身体躺在虎口里，无非是看老虎要不要阖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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