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三岛由纪夫的生死观?在这个问题上,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堪称知音。她在《三岛由纪夫,或空的幻景》中写道:
“人分为两种:为了更好、更自由地活着而把死亡排除在思想之外的人,和那些正与之相反的人,他们在死亡利用他们身体感觉或外部世界的偶然事件发出的每个信号中窥视着死亡,因此才能更冷静、更强烈地感到自己活着。”
也就是说,对死亡的关注,正是为了面向生命本身,从而更专注地活着。
一个作家描写另一个作家,最好的切入点是什么?“作品”应该是最恰当的答案。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对三岛由纪夫的书写便是这样,它不以人物生平和经历为主,而是通过对作品的探究,追寻作家的精神历程。
1903年出生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曾游历欧洲各国,1939年起定居美国,直至1987年去世。1980年,尤瑟纳尔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成为该机构350年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性“不朽者”——法兰西学院代表着法国学术界的最高荣誉,院士包括孟德斯鸠、伏尔泰、雨果、托克维尔、小仲马等一众人物。
有人认为,尤瑟纳尔身上有种超越性别、超越个人经验的智识,她坚信“对爱的思考是无性别的”。这位学者型作家深受欧洲人文主义传统滋养,同时又对东方哲学和文学有浓厚兴趣。
她在《三岛由纪夫,或空的幻景》中按照创作年代,依次探讨了《假面的告白》《禁色》《金阁寺》《潮骚》《萨德侯爵夫人》《忧国》《丰饶之海》等三岛由纪夫的主要著作,并在纵向轴上将三岛的创作置于日本文学传统与发展状况的脉络之中,在横向轴上又将其与西方诸多作家加以比较。
书名:《三岛由纪夫,或空的幻景》
作者:[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姜丹丹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22年2月
定价:42元
当然,更重要的是作品背后的人生隐线。尤瑟纳尔写道:
“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看看才华横溢的三岛、被捧红的三岛、因挑衅和成功而被厌恶的三岛,经过怎样的历程,渐渐转变成了下定决心赴死的人。事实上,这一研究部分来讲是无意义的:在对生具有强烈渴望的人身上,常常能发现对死的兴趣;从最早的作品开始我们就在他身上发现了这种迹象。尤其重要的是,圈出他考虑某种类型的死亡并把它差不多完全打造成,像我们在这篇评论开头所说的那样,他的杰作的时刻。”
在尤瑟纳尔看来,评价一个同时代的大作家总是困难重重,因为彼此缺乏时间的距离。如果对方属于另一种文化圈,那么“当异国趣味的诱惑或对他乡情调的怀疑共同对这种文化发生作用时”,评价的难度就会进一步加大。而像三岛由纪夫这样的情况,他自身文化的成分与他吸取的西方文化的成分,在每部作品中都以不同比例混合在一起,那么评价起来就更难。
但是,也正因为这样的杂糅,才让三岛由纪夫成为日本的真正代表作家,展示着那个在剧烈西方化进程中仍然保留自身特点的日本。尤瑟纳尔“要在对人的兴趣和对著作的兴趣之间建立起种不稳定的平衡。人们欣赏《哈姆菜特》而不过问莎士比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所谓“空的幻景”,主要针对的是《丰饶之海》四部曲。尤瑟纳尔认为“整部《丰饶之海》就是一份遗嘱。首先,它的题目就证明了这个具有极端生命力的男人,已经与生命拉开距离。这个题目借用开普勒和第谷・布拉赫时代的星象天文学家的古老的月球学的概念。‘丰饶之海’是月球中心可见的大片平原的名字,并且我们现在知道,月球完全就是我们的卫星,它是一片没有生命,没有水,也没有空气的荒芜之地。
从一开始映入我们眼帘的就是,在相继煽动连续四代人的这种激奋中,在如此多的作为和反作为中,在虚假的成功和真正的灾难中,最终脱颖而出的是无,虚无”。这种虚无也被尤瑟纳尔与三岛的自杀联系在了一起,这并非孤例,加缪就曾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
《丰饶之海》四部曲是三岛由纪夫最重要的作品之一。1950年,25岁的三岛萌发创作的念头,此后持续10年完成这部长篇。他曾这样总结:
“《丰饶之海》四卷的构成,第一卷《春雪》是王朝式的恋爱小说,即写所谓‘柔弱纤细’或‘和魂’;第二卷《奔马》是激越的行动小说,即写所谓的‘威武刚强’或‘武魂’;第三卷《晓寺》是具有异国情调色彩的心理小说,即写所谓的‘奇魂’;第四卷《天人无衰》,取材于时间流逝的事象的跟踪小说,导向所谓的‘幸魂’。”
在这个充满神秘感的轮回故事中,主人公经历着不同时代的不同际遇,也见证着世事无常。
这一切当然与三岛经历的时代有关。书中写道:
“在1912年,清显和本多对这张反映一场胜利的战争的图片(《春雪》)表现出同样的漠不关心,就像1945年三岛本人在面对一场失败的战争时的表现一样。他们没有参加这场战争,就像他们不会参与剑道的嘶吼,或者不会把贵族学校的爱国警句深植心中一样。确切地说,并不是因为这些富有的学生是反抗者,而是因为他们处于这样一个年龄阶段,此时梦想、情感和个人野心的蚕茧包裹了大部分的青年人,并为他们缓和现实的冲击,也许这是种运气。在整本书中,本多,这个善良的朋友、刻苦的学生,就像是浪漫的清闲的灰色影子。……这两个审慎的年轻人身上不仅很少带有他们时代那些决定性的事件的印记,而且,他们忧郁地感到,只会顾及大多数人的历史,终有一天,会把他们混入那些不像他们那样思考或梦想的人们构成的群体。”
三岛由纪夫身处的日本,充满向上的侵略性,看似充满力量,实则已经误入歧途。它最终走向一场场战争,然后步入绝路。
三岛由纪夫并非一个军国主义者,他是一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虽然后者同样不光彩。但他并非为政治而死,而是为文学而死。
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于清晨起床,用一只深棕色手提箱装着胁差。他留下一个信封,装着《丰饶之海》的最后定稿。就在这一天,他剖腹自杀。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尤瑟纳尔当然痛恨军国主义,但她显然能理解三岛由纪夫,还有他身处的巨大荒谬。
图源 | 网络
作者| 叶克飞
编辑|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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