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东北文学的进一步思考 | 夜焚集

图源：《钢的琴》剧照

“东北叙事”的走红，并不是因为陌生，而恰恰是因为熟悉，准确来说，是我们的媒体、电影这几年，已经建立了固化的、熟悉的东北印象，那些大雪纷飞的夜、下岗的职工、凋敝衰败的群像，迎合了人们对东北的想象。正是因为市场已经生成了这种熟悉的异域风情，才有了所谓的东北文学走红。实际上，在此之前东北的文学并未旁落，只是它不是一个群像的方式，它没有被圈定在一个东北的术语里，而是作为个人的作家，比如我们熟悉的迟子建，她的小说，和固化的东北印象很不一样。衰败、凋零，它是东北吗？我的看法是:它是，但不全是。质疑这种印象，并不是说它不真实，而是说，在文学这个允许一切可能性的国度，对东北的呈现，也不应该被一种单一的、简单的印象，哪怕它是道德上更高的，所笼罩。多年以前，赵本山作品的印象，被外省人视作对东北的印象，如今，一种挽歌式的印象，成为了新的刻板印象。这是为什么，我并不喜欢草率地捆绑几个作家，到东北文学的概念，因为这意味着，另一些不符合媒体印象的作家，被剔除了。尽管他们在文学上差距并不大。

关于东北文学的进一步思考

1、

从《平原上的摩西》到《漠河舞厅》，东北文艺的流行已经不是新现象，这个现象被许多人称作“东北文艺复兴”，但什么是复兴？复兴的前提是曾衰败过，可如果从文学角度而言，东北历来是文学重镇，姑且不论民国时期的萧红、萧军、舒群、罗峰、白朗、端木蕻良，新中国以来，迟子建、齐邦媛等东北作家的写作也自成风气，只不过她们各有侧重，没有营造一个“东北作家群”的概念。焉论赵本山为代表的小品文化，鼎盛时全国家喻户晓，从广义的文艺而言，东北文艺既然没有衰弱，也就谈不上复兴，只不过在一个更为市场化、商业化的年代，它成为一个时兴的包装概念。

东北文艺的走红，或者说“东北叙事”的走红，并不是因为陌生，而恰恰是因为熟悉。准确来说，我们的媒体、电影在这几年，已经建立了固化的、熟悉的东北印象——那些大雪纷飞的夜、下岗的职工、凋敝衰败的群像，迎合了人们对东北的想象。正是因为市场已经生成了这种熟悉的“异域”风情，这种陌生其实是熟悉，是大众媒介已经灌输了无数次的固有印象。

但东北文艺的流行，的确有它内在的原因，废弃工厂里的钢琴、白日燃放的焰火，一个人为了尊严与荣誉，缴械良知或信任，在世纪末国企改制、东北从共和国长子走向衰落的背景下，东北文艺既是沉重，也是化解沉重的艺术，它的笑声与悲切并存，犬儒与勇气常在，它用笑的方式演绎沉重，用废墟上的起舞向遗憾道别，东北不只是被辜负与被损害的东北，东北也是自有它生活艺术的东北，去除奇观后，或许我们更能看到，东北与外省在差异之下的共性。东北文艺的流行，背后是“失败者情绪”在社会的蔓延，不只是工人阶级，整个城市贫民阶层，甚至一些中产者，都在共情这失败者的情绪。而东北的衰弱、东北人在社会衰弱后的自嘲、讽刺、浪漫和无何奈何，其实都成了失败者共情的一部分。共情东北，实际上是在共情工人阶级的失落。

在舆论场上，东北国企改制之所以屡屡被人提起，是因为它象征着工人阶级安全感的破灭，成千上万的国企职工下岗，离开单位，卷入市场化，人到中年却必须重新寻找维持生计的工作，这些数字无法计量的变化，是压在每一个具体的下岗职工肩上的一座山。一些地方官员对下岗职工补助金的侵吞、克扣，对下岗职工安置措施的敷衍了事，在当时冷冰冰地给工人们上了具体的一课。东北衰弱，背后是传统工人阶级的衰弱，他们在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成为了被旁落的群体。

随之，市场化摧枯拉朽，互联网崛起造就了数字劳工，工人阶级在科技革命的剧变下实际上分化出了不同的阶层，在阿里巴巴、腾讯上班的互联网职工，与车间工人截然不同，虽然都处于广义的工人阶级，生命体验却是截然不同。制造业工人作为主体的工人阶级正在慢慢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以传统产业工人、互联网技术工人、零工为三大主体的新工人阶级。

可是，互联网与全球化的神话并没有造就一个缩小贫富差距的世界，它在发展经济，给更多人制造新型就业岗位的同时，却也塑造了新的城市贫民阶层。这个贫民阶层的构成很复杂，如果要深入研究，足以成为一本书的体量，但值得留意的是：知识与受教育程度不再是当今划分富人与贫民的标志，即便是学历较高、知识储备丰富的青年，如果他读的是文科，却不能留在学校就职，他在社会上也有可能落入收入拮据的出境。这并非个例，而是因为今天大量文科科目、教学内容与市场需求并不匹配，诸如汉语言文学、新文学、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哲学等科目，在国内如果不留在学校或相关机构，能够选择的余地、岗位能提供的薪水，都会存在很大的局限性，这就导致了高校教师内卷，但很多学子处于渴望加入内卷而不得的拧巴心态。也导致了许多文科学子最后还是选择了事业编，于是有“文科的尽头是事业编”这么一个自嘲的说法。更进一步来说，这涉及到内心所求与物质基础极不平衡的问题，例如出版、翻译，用爱发电，可是一个青年人领着税后每个月到手三四千的工资，看到大城市数百万起步的房价，用爱发电，又能抵御现实难关几时。

城市贫民阶层的困惑，是寒窗苦学，无法谋得体面生活。改变命运都是奢求，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屋、一个健康体面的生活，都成为彼岸缥缈的绿灯。二十多年前的过去，中国经历了一场剧烈的转型；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此世的人同样处在转型中。房地产的巨大泡沫、互联网媒介的变革、新冠疫情的冲击，很多剧变都是后知后觉，但当时的人已经日复一日煎熬地走在昏暗的路途，主动或被迫调整自己的生活，去适应他们也无从改变的指令。剧变不是以瞬间的惊惶和颠覆发生在世人面前，剧变是在漫长的琐碎和庸常中，一点一点改变人们的生活，使人们提高对痛苦的忍耐力。这就如同我们问父辈往昔的记忆，战争、饥荒、革命，每一件都是很剧烈的事，但在父辈的口中，往往是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习惯了”三个字，是一个人对漫长生活的真正承受。

因此，当人们说起东北在社会意义上的衰弱，无论是经历者，还是事后回望的人，共享的是同一种工人阶级失落的情绪。它不仅包含了车间、煤矿业、钢铁厂等传统产业内工人阶级的下滑，也寄托了城市贫民阶层对旧日的移情。那段下岗前的岁月，它对于国企职工来说意味着一份安稳的保障、一个集体主义的寄托了存在意义的单位。对没经历过那个时代，如今却在城市贫困的青年人来说，它是一个玫瑰色的怀旧乌托邦，也承载了他们对此刻的失落与绝望。一种普遍的失败感、不可改变命运的感觉，甚至是随时可能被时代抛下列车的恐惧，让上一代工人阶级与这一代城市贫民，这两个原本圈层不同的群体，借助东北共享了相似的沮丧。

图源：《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2、

我很喜欢《钢的琴》这部电影，认为它的艺术表现力比一些东北伤痕文学作品更好，因为它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哀婉与控诉，它是在以诗意、隐匿的方式，用一个审查者不易察觉的方式做出沉重的判词。所谓钢的琴，是在老工厂的尸体上弹奏浪漫的音乐，下岗的工人们重聚在一起，用老工厂的物件制作了这架钢的琴，他们为谁弹，为的是象征下一代的孩子，也是为他们不可回归的老工厂集体岁月，共和国一度让东北辉煌，国企改制和下岗潮又让它重重摔在地上，东北工人对体制、对祖国的感觉是五味杂陈的，而怎么表现这一份复杂的心绪，一些文学作品选择了单刀直入，正面书写下岗潮，或者用犯罪、悬疑的方式，把东北的故事伤痕化、传奇化，在细弱的飘雪中化为虚空，这种表现形式很美、很故事性，但这种朦胧诗般的美是削弱痛感的，它会让人觉得自己在欣赏一个工匠的艺术品，而折损了发生在历史现场的那种残酷、挣扎与无奈的力度，这是一种表现形式，但可以更好，在我看过的东北影像作品里，对这种历史的冷峻与残酷，艺术地处理较好的，一个是王兵的《铁西区第一部分：工厂》《铁西区第二部分：艳粉街》，这是完全写实的表现手法，摄影师看似隐匿又深入在历史现场。另一个就是《钢的琴》，看起来是浪漫、诗意的，其实这浪漫的隐喻是一份尸检报告，一份关于那个时代、那些被旁落的人的尸检报告。

图源：《钢的琴》剧照

3、

郑执的小说来来回回在书写“父与子”的关系，如果有朝一日出全集，倒是可以命名为《父与子》。父子既是东北儿孙与父辈的天然投射，也是作为祖国的父亲与长子东北的命运缠绕。儿子曾因父亲获得荣光，又因父亲的决定而零落飘摇。父亲之死并非实体之死，而是子对父的信仰之死，堕入穷鬼乐园，却又难免在追忆往昔中对父亲流露恻隐之心。《他心通》里，“孙尚全说，你抱着我，风都我扛了，冻不着你。”穷鬼乐园的子孙们，又何尝真的希望自己是一腔孤勇白日焰火的悲凉，在那些一个人抵御寒冷的酗酒夜晚，祈盼一个父亲一样的庇护者，又害怕热情错付，红着脸讨个空欢喜。所以郑执的故事总还是褒奖希望的，他比读者更清楚东北伤痕文学的写法，也更害怕自己的小说沦为猎奇游戏，所以他虽然大量运用了东北的元素，但没有把故事简单处理为“弑父”或者一代人对伤痕记忆的控诉，从这一点来说，郑执是一个高明的处理者，他或许在把沈阳当作自己的约克纳帕法塔去经营，有朝一日写出东北的《喧哗与骚动》，《仙症》不是终点，而是一次筹谋已久的试飞练习，郑执把自己短篇的生猛和中篇的煎熬一口气暴露出来，活泛、干脆、有嚼劲又轻盈自嘲的东北腔，如何与厚重的中长篇结合，这仍是个在探索的问题。中篇《森中有林》是一次费心的尝试，可惜太圆太满，反而丢了郑执小说最灵光的轻盈与生猛。《他心通》《仙症》最好，它们属于郑执的力量控制范围，在故事和语言上达到了有余味的平衡。要言之，《森中有林》是耐心读完仍不会再看的作品（虽知道作者用心经营），但《仙症》与《他心通》经得起心底的一次次波澜。郑执已经表现出成熟短篇小说家的气质，后面要看的，是他能否跨越轻盈，在庄重中不失自己的特色。我很喜欢《他心通》的结尾:

“孙尚全突然提高音量，以防自己说的话再次被大风吞没，他问我，追一下子不？我反问，干啥啊？孙尚全说，追一下子，刚换的胎，比比谁快。我说，追，他妈的，追！孙尚全应道，妥了。旋即满拧油门。我把身子侧出来，不再让孙尚全的宽背遮挡我的视线，眼见就快与警车尾灯并驾齐驱，心说，这人骑摩托真的很快，但想必父亲肯定比他更快，假如换做是我，应该比他俩都快，于是说，孙大爷，停一下！孙尚全问，干啥？不比了？我说，比，你下来，换我骑，我老快了，你可得搂紧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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