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封面新闻
文/张媛媛
诗与时间同样置身于某一恒定的节律中。时间的节律体现在昼夜更替、四季轮回的规律变化中,诗歌的节律则呈现于抒情的步调与叙事的脉搏上。然而,始终一贯的节律未免带来单调重复的风景,唯有闯入新的时区,历经时差的眩晕,方能获得异质的美感。施施然的诗歌便具备这样一种有类于时差的特质。
时差,无疑是晚近的现代产物,地理大发现时代缓慢的航行不足以感知空间距离造成的时间差异。现代以来,时空距离日益消弭,高速的航空飞行与疾速的数据传输,放大了时间间隔的身体感知。比如,施施然的《时差》一诗就描述了诗人在一次航空旅途中的直观感受。从凌晨一点的北京到凌晨6点的巴黎,相隔10个小时颠簸的黑夜。这种非自然的加速运转所产生的境况,让诗人不禁犹疑“时间究竟去了哪里”。随着“时间这根柔韧的橡皮筋”被人为地拉长,诗人进入了未来的时刻,同时亦身处萦纡难返的过去的光景中。
恰如英国学者蒂姆·阿姆斯特朗的观察:“现代主义的特点之一就是其对时间性所做的动态处理:过去、现在和将来同处于危机之中。”“那些发生过的/和即将发生的事情”,皆在时间的刻度中迷失。
依媒介学家麦克卢汉之见,现代电力技术的发展,使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得到延伸,以至于能拥抱全球,“就我们这颗行星而言,时间差异和空间差异已不复存在。”而时差的存在,正是这个被校准的、被同化的世界中难能可贵的不协和音,它标志着人类通过技术征服时间的不懈努力的一个顶点,同时体现出某种“时间消灭空间的不彻底性”。
钟表将时刻精准地划分,带来现代人独有的紧张急促的时间感受,而时差犹如漏洞,既消除了标准化时间企图统治一切的幻想,又提供了一个逃离线性时间的喘息空间。不过,人们身体内部被打乱的生物钟无法即刻恢复对时间的感知,这是个人内在生理节律与外部昼夜节律的抵牾——无论外在世界为时间设定何种标准与秩序,都与人体的内在时间存在不一致性。
跨越时区所造成的不适,提示我们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时间,它潜隐于身体中,协调着人们的情绪、思维与感知。施施然的诗歌《时差》即唤醒了内在的身体感知,通过极具想象力地描述与恰到好处地抒情,诗意地探求我们与时间流逝、身体与技术发展之间的关系。
时差不仅是速度的象征,也是日益加速的世界所造就的感受。在美国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J•李看来,时差是一种世界语,既被广泛认可却又被广泛忽略。当人们谈论时差时,往往关注的是其带来的不适感以及时差综合征的应对与恢复,而非文化再现与意义,忽略了时差对生活本身的警示与启发。其实,时差和世界语的相似之处还在于二者都打破了固有的秩序,带来了更丰富的可能。
时差不仅是一种处境,更提供了一种视角。诗人敏锐地发现并应用了这种独特的视角,借助时差所提供的关于我们自身的批判性视点,从表层的字面意义与深层的比喻意义分别命名着瞬息万变的时空。
比如打开施施然诗集《隐身飞行》,《四月,独自在布达佩斯醒来》《塞纳河》《印度洋》《土耳其之夜》这4首明显具有异域风情的短诗,诗人的目光未曾局限于异国的风物.面对多瑙河明珠纷扬的落雪、塞纳河左岸激荡的豪雨、印度洋苍茫辽阔的奇迹与土耳其节奏密集的鼓点,不同心境下的诗人,不约而同地将想象的边界掷向遥遥相隔的另一时区,或是在陌生的语境里想象熟悉的人群,或是于空疏的场景中想象熟读的文本,或者猜测命运预言将来,或者辨认历史回到过去……如此构思,让诗歌文本内部空间更加充盈饱满,意象之间葆有各自的节律,在适应各自的时差中,在差异与变化中臻至和谐。
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曾说:“写作,就是投身到时间不在场的诱惑中去。”施施然的诗歌真正做到了这一点,如同一架高速飞行的飞机,跳脱出日升月落的时间节律,凭借自我身体内部固有的时间感知重新理解世界,并且始终在一场“早已远离了起点/但也远未抵达终点”(《行驶的大地》)的旅程中,以广阔的心闯入新的时区,拥抱新的风景。
【作者简介】
张媛媛,内蒙古通辽人,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
书名:《隐身飞行》
作者:施施然
出版社:中国言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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