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懵懵懂懂的学生时代,我爱暑假胜过爱寒假。寒假来去匆匆,小伙伴仿佛在树下躲个雨;而暑假将近两个月,漫长到令人恍惚,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寒风砭骨的三九天,给时间抹上一层灰扑扑的颜色。我家住的是后厢房,整个冬季被阳光遗忘。越是冷越是饿,越是饿越是冷,我下楼到弄堂里找人玩,居然连只野猫都看不见。
突然有一天弄堂里热闹起来,知青们回家过年了,我的几位哥哥也气咻咻地回来了,他们带来了花生、黄豆、核桃、红枣和甜到牙痛的高粱饴,还有小道消息,我在一旁拼装一艘500:1的护卫舰模型,将耳朵高高竖起。
家里变得狭小,空气中流淌着肉烧蛋与八宝饭的暖意。这不是很开心吗?是啊,可我就得劈柴生炉子、剁肉糜、摊蛋饺、舂芝麻、磨糯米粉、排队买年糕、打酱油拷酒,帮妈妈烧这烧那,不许偷懒,看小说的时间就少了。等年过完,压岁钱被妈妈收缴,汤圆、年糕、粽子(绍兴人有春节包粽子的习俗)吃光,哥哥们返回北方,家里就像四面漏风似的。我反刍他们留下的小道消息,愈发的清冷孤独。孤独过后就是成长。对,这是马尔克斯说的,但我要等二十年后才知道。
暑假就大不一样了。阳光火辣辣地砸下来,脸上滚落的汗珠好像也在跳舞,弄堂里、马路上有很多人,个个兴高采烈。晚霞染红了树梢,男女老少将床板和竹榻摆开在弄堂或路边,空气中弥漫着敌敌畏拌了木屑暗燃后的呛人气息。吃过晚饭打牌、吹牛,偶尔也有西瓜和盐汽水,夜深人静,凉风习习。
我还与小伙伴一起去浦东三林塘看农民踏水车、偷番茄,爬到树上捉皮虫、粘知了、逮麻雀和金龟子。每周三次结伴去二医大游泳,来回靠走,晒成一只猴子。午后,在弄堂口过街楼下四国大战,我还自学了国际象棋,成了弄堂里的“独孤求败”。
小学阶段我最爱做暑假作业,有的同学两三天就将一大本全部做完,余下的日子无牵无挂。我选择细水长流,享受着每天一页的厮磨,语文、算术、美术、百科知识的大拼盘,赛过纸上少年宫。我意犹未尽,东摘西抄编了一本名为《真有趣》的智力测试小册子,在同学间传递。
进入中学后我迷上了阅读,那时候小说得从同学那里借,限时限刻要还,只能看个昏天黑地,不求甚解。但是遇到爱情描写,就要抄录在黑封面笔记本里。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左拉、巴尔扎克、雨果、莫伯桑、欧·亨利、勃郎特三姐妹都是我的偶像,中学毕业时我已经积累了十几本硬面抄。
图书馆悄悄开放。有同学通风报信:卢湾区图书馆(今明复图书馆)里有高尔基的成长三部曲和《母亲》,凭学生证就行了。还等什么嘛!那时男生都穿平脚裤,我可不敢亵渎知识的圣殿,翻出一条劳动布长裤套上,走了一小时到那里,谢天谢地被我借到了。回到家里剥下湿漉漉的裤子,两条腿上布满了赤豆样的痱子。
有同学去乡下看望外婆,我们可以通信了。见字如晤,畅谈革命理想,交流读书心得,此致敬礼。我自己做的非标信封个性十足,绘有卡通风格的长颈鹿和大熊猫。
寒假后开学第一天,男生们在攀比谁的大翻领运动衫“懂经”,谁的压岁钱多,我不免自惭形秽;暑假结束后我倒很充实,我知道了彼埃尔与娜塔莎,知道了沙威警官与冉·阿让,积累了令人遐想不已的“爱情描写”。是的,同学们也成熟了许多,有的嘴巴上还长出了毛茸茸的胡子。女同学变化更大,她们打量男同学、男老师的目光有点异样,痴头怪脑、咄咄逼人得让我害怕。
夏季,农作物在烈日暴雨中快速成长,对孩子来说也一样。野蛮生长可能会留下一道浅浅疤痕,但我相信,生命的果实会更加饱满。
开学后老师也会问我暑假读了哪些书,我故作轻松的回答是有保留的。有一次我在上课时偷看巴尔扎克的《贝姨》,语文老师用夸张的舞台腔领读《别了,司徒雷登》,边读边走,就像法庭上的律师,突然出现在我后面,一把夺走没得商量。课后我去她办公室求情,她看看周边没同事,就说要带回去看几天。发小知道后不免担心:“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我不怕,她不至于这么无情,再说巴尔扎克是受马克思、恩格斯肯定的一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一周后她将书还给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彼此一笑而已。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宋代的蔡确知名度不高,但他这首《夏日登车盖亭》不少人背得出。暑假里的梦啊,阳光灿烂。(沈嘉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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