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饭里的乡愁
泥文
但凡在外漂泊过的人都有一个情节,恋乡情节,也可以具体点,恋旧情节。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异乡每走一步,看到一丁点与我的乡下,与乡邻,与过去相关的,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在过去亲近得有点厌恶的人、事或者物。而此时,他们只剩下亲近,早已没有了厌恶。想亲近,那是从骨子里走出来的本能,从每一个细胞开始,到每一个身体的枝节,就那么自然而然。当然,也就不会有厌恶这个词从心底里最深处蹦跳出来了。
或许这是人的共情,是与亲人或者友人离开或者没离开时之间的区别。有些距离,它需要一把开启的钥匙去打开它的门扉。
这不能怪谁。人这个物种,思维与其他物种有别。哪怕是父子,母子,在一起时,也会如舌头与牙齿一样,在日子里磕磕碰碰。磕碰得厉害时,水火不相容。一旦离开,局势会得到AB面置换似的扭转。彼此的牵挂,彼此的爱护,彼此的担忧,在过去,在距离里,只能借纸笔互为稻粮谋形成的家书,一表心迹;如今,在网络的虚空里,借用一些当着面无法说出的美好的词语,互表心意,互为祝福,在看不见的通道里穿来穿去。事后自己都觉得肉麻。而事实不是这样,通话的时候,说的说得心安理得,听的听得心之泰然。这不能说不是一种现象,一种距离孕育出来的现象。
这种恋旧情节,我的乡邻们在描述时有一句很形象的口头禅,除了很形象,还直入肌理三尺,那就是远香近臭。除了这俗不可耐的表达,我找不到更为确切的话来阐释。
我的恋旧情节与他人或许不一样。我的恋旧情节有可能在一株草上面,也可能在一句乡音方言里。但最能体现的,还是在一碗洋芋饭里面。
生和长在渝东北的人,大抵都知道,那些年,那些让我们远离家乡的年,是酸涩的年,是苦楚大于幸福的年,可就是这苦楚,让我们成长出不一样的自己。
我的乡下在开州一个群山的角落,不入时代眼角的角落。谁说不是呢?说是山吧,它虽然紧邻大巴山,喀斯特地貌,却没有大巴山的莽莽苍苍,没有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会既想亲近又想远离的味道。要说它的高度吧,用乡邻们的话说,像站在一个不高不矮的坎中间,要上上不去,要下下不来。相当尴尬。像如今的乡村旅游,避暑康养,那是永远落不到头上。为什么呢?这就不言而喻了。
我们家乡,有三尺平带泥的地方就可算地或者田了。记得长辈们曾说,屁股大的地方,那也是安身立命的地方。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出生在一间茅草搭建的房子里。没有改革开放之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家庭的生存状态,我在长辈们的回忆和讲述里得到确认,应该是没有异议的了。
我是红薯洋芋熬成糊喂大的。一点没夸张。母亲刚生下我,生活条件不好,少奶水。没办法,米汤加白糖成了救命口粮。白糖和大米,在如今这个年代已经不算什么,可在粮票购物、物资匮乏年代,作为种田耕地的老百姓,要得到它,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多不容易呢?如果要打一个比方的话,像如今的城里人要吃到真正的没有添加饲料的土鸡、土鸭、土猪肉一样难。在无法满足我贪婪饥渴的小嘴的时候,他们想到了红薯,红薯有自身带着的甜,熬成糊,一点一点地喂。
红薯没有了,洋芋接力。
记得父母曾说,那些年,风不调雨不顺,田地本身少,粮食产量不高,收获的粮食就更少了。我们兄妹三个,一家五口,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吃。只得向富裕一点的亲戚邻居们借。头一年借了,第二年收割后还。就这样一年一年地重复。
往往收割季节刚完,除开交公粮,就所剩无几了,再还掉前面一年借的粮食,刚因收割带来的喜悦,一下子就又没有了。这样的日子是最难过的了。别说米饭,红薯洋芋能填饱肚子都难。
特别困难的一年,大家的粮食都紧张,借不容易借。父母向亲戚借,亲戚说,我们就蕉藕片(渝东北山地特有的农作物,可以打粉,可以煮食,也可以切片晒干备食)可以借,但你得还谷子,一斤还一斤。
为了不让我被饿得没得了,父母只得咬牙应承了下来。尽管如此,还不能多借。借多了,除了亲戚怕你到时还不起,自己也怕还不起。
后来我们兄妹每每说起此事,颇有怨言。还亲戚呢,不帮不说,还剥削人。父母每在这时会接过话,人家怎么没帮?他们不借,怕不你们早就饿没有了。都不容易。再后面,我们渐渐长大,劳动力增加,种子在慢慢改良,吃饱肚子的问题不大。但粗粮居多,细粮少得可怜。像小麦谷子,必须首先满足上交公粮,再才考虑卖了换钱补贴家用过后,有剩余才能自己吃。还得看年看月吃。
红苕洋芋玉米糊是我们的主食。大米面条也有,但多数时间是有客人来才能吃上。
在煮米饭时,要不红苕居多,要不洋芋居多。大米像调料,少得可怜。但有比没有好。我们兄妹几个都会高兴得跳起来。不知是不是很小的时候红苕糊吃多了,吃伤了,红苕是我们最讨厌的,所以我们喜欢吃洋芋煮饭。尽管米没多少,油水没多少。
父母知道我们的喜好。后面日子好过点了,大米多点了。父母会想着方法煮洋芋饭。
我们最喜欢吃父母用腊肉煮的洋芋饭。
那时候,猪肉不多,一条百十斤的猪肉要吃一年,父母总是想着法子有计划地安排着吃。在清汤寡水多日过后,父母拿着菜刀,搭上楼梯,爬到屋梁上挂着的腊肉那里。这是我们最喜欢看到的动作,高兴得上蹿下跳。有肉吃了。但这样的时候不是太多。
他们从挂着的腊肉上面割下半斤左右,烧洗过后,切成小肉条。先将腊肉条放大铁锅里烧出油来,放进花椒生姜轻炒,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洋芋块放进去翻炒,在清香味出来后,倒入淘洗好的大米,加适当的水,捂上锅盖,先用大火煮,在听到锅里有滋滋声响的时候,就该少加柴禾,改用小火了。每到这时,父母打开锅盖,那香味铺天盖地而来,闻得我们兄妹直吞口水。估计洋芋有锅巴了,就将底下的翻上来,直到另一面也有了锅巴,然后撒上葱花,一锅油香可口的洋芋饭大功告成。这些都是经验活。
我们兄妹早已拿着碗等在灶台边上,看着我们那个馋嘴样,父母往往会在此时笑骂我们一句,像前辈子是饿死的一样。
越往后条件越好了,煮洋芋饭的大米换成了糯米,那味道就更不用说了。我想,你会想象出我此时的馋嘴样该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了。
这样的场景在我们长大远离故乡开始漂泊后,就基本上成了一种怀想。那种油香脆香馋香的记忆,是不可寻求的记忆。
前面我看到一家专卖洋芋饭的饭店,受不了那几个字的诱惑,果断地走了进去,哪怕离中午吃饭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为了能很好地找回当年的味道,我特意要了一份腊肉洋芋饭。
本以为会等很久,没想到眨眼功夫,腊肉洋芋饭就摆在眼前了。洋芋是洋芋,饭是饭,与几块腊肉各摆一边,让我大跌眼镜。瞬间的失落,比没有看到这个饭店还失落。不用吃,就知此腊肉洋芋饭非彼腊肉洋芋饭。
它们各自为阵,哪里会有我们当年吃的那个味道?那时候,铁锅,柴火,一锅好煮。到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洋芋里有腊肉和米饭的味道,腊肉里有米饭和洋芋的味道,而米饭里自然少不了腊肉和洋芋的味道。恰恰是这种味道的互相渗透,形成了它独特的无可替代的味道。
在洋芋饭店里吃到的洋芋饭,种类很多,看添头是啥,就可以叫啥洋芋饭。比如牛肉洋芋饭,肥肠洋芋饭,腊肉洋芋饭……每一种都分门别类,看上去它们规规矩矩,洋芋是洋芋,肉是肉,饭是饭,色彩分明。都在表达着自己不可取代的色香味,在那里挂着招牌。然后把这些招牌临时重组,就是一个新的招牌出现了。
这让我想到我、我们漂泊的人。我们在家时叫农民,而出来漂泊后有了一个比较精致的名字——农民工。就多一个工字,与农民有了质的区别。在老家农村,似乎只会只能做农村里的活,进城后,就似万能的农民了。
把你放在建筑位置上,你就是搞建筑的农民工;把你放在工厂流水线上,你就是流水线上的农民工;把你放在疏通下水道的岗位上,你就是环卫农民工;把你放在单位的临聘岗位上,你就是临聘农民工……总之,不一而足。让你有了怀疑的状态。到底是叫农民好呢?还是叫农民工好?就如这洋芋饭,在以前,我们一说吃洋芋饭,那一定是腊肉的了。没有如今吃到的那么繁复,你得加上一个词在里面,才能明确你究竟要吃啥,要做啥。
想来时代与年代的变化,环境与条件的变化也就可见一斑了。
有些经历永远不会重复,有些环境也是。比如我的乡下,就算再回去,想来也是找不到当年的味道的了。你看到的体会到的只能是走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的乡下,不再是为吃不饱肚子而困忧的乡下。
我们虽然怀旧、恋旧,这只是忆苦思甜的一种方式。就像我在老家吃的洋芋饭一样,真再回家吃一次,或许没有了童年少年时的味道了。
(泥文,本名倪文财,出版诗集《泥人歌》《我多想停下来》,文字散见于一些刊物和选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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