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抓的卖淫女，竟然是个五十岁的大妈……

大家好，我是羊小暖。
常有女子，给我一种“柳絮”的感觉。
不似那些花儿般娇艳，也不如青草盎然，身无归处又好似处处皆是归处。带给人的惊艳往往只有初见的那一眼，还是因为它像极了雪。
没有香气，也难作装饰，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它是迷人眼的烦恼，理所应当被嫌弃和挥赶。
最后，只能聚在一个避风的角落，成为静默又狼狈的一团。
一把火后，一点痕迹没有留下。

那天本来是一次例行的旅馆查房，主要是快要到月底考核了，而所里这个月打击处理吸毒人员的任务数还差几个，手里又没有什么线索，就想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抓到个把吸毒人员，把当月的任务完成率往上拉一拉。

于是我的同事们专门找了一些脏乱差的小旅馆去突击查房。这种地方三教九流啥人都住，藏污纳垢的几率高一些，毕竟谁也不愿意折腾几天空手而归。

然而可能是前些日子打击力度太大，一天下来一无所获，直到傍晚的时候敲响一个房门，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门口的同事们相视一笑——这次估计有戏！

正准备踹门的时候，门开了。

阴暗潮湿的小旅馆房间内，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佯装镇定地坐在床上，地上扔满了卫生纸，没有毒品的痕迹。

是个嫖娼现场。带队民警心里有些失望，接过二人身份证看了看，似笑非笑地问：“你俩啥关系？”

男的憋红了脸没吭声，女的说：“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俩微信上认识的，他微信名叫随风。”

“我问你他真名叫啥？”

没几个人会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卖淫女，果然这女的看了民警一眼，不说话了。

民警转而问男的：“你呢？你女朋友叫啥？”

男青年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大声点。”

“我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那是啥？”

男子沉默了两秒钟，不服气似的说了一句：“你们都知道了还问啥？”

这时候在窗户下面守着的两个民警上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刚从窗户扔下去的、用过的避孕套。

乡下派出所的女民警不是很多，一遇到这种需要对女性嫌疑人讯问的情况，同事们就只能拉我上阵。

于是我和同事一起拉着这两个嫌疑人去办案区问笔录，路上带班民警还是心有不甘，不停地问那个男青年：“你真的没有吸毒？”“你确定你没吸毒？”“要不一会还是先做个尿检吧。”

男青年一再否认，急得汗都出来了。

一起在车上的卖淫女突然大吼了一声：“他肯定没吸毒！看他那怂样！吸了毒的人能折腾我一晚上，哪会跟他一样才这几分钟？！”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但是车上的男同事突然开始哄堂大笑，在笑声中我感觉自己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

到了办案区，男青年还是先被拉去做尿检了，我在等候区看着那个卖淫女，脑子里还在为刚才她当着一众男性的面讲黄段子而震惊，莫非是干这一行太久了所以没有什么羞耻感？

“你干这个多久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干这一行的，大概会永远说自己刚开始干，尤其是，面对警察的时候。

“刚开始干。”——啊，果然这么说了，我也真是的，这有啥问的呢？

“你一般就在这个旅馆吗？”

“不是，他用微信叫我出来的，他以前叫过我，有我的微信。”

“那你们平时除了嫖娼还有别的联系吗？”

“没联系，跟他这么大的小孩没啥说的。”

“他这么大的？”我有点意外，我能看出来她年龄是比较大一点，但是浓妆下面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多少让我有些好奇，“你多大了？”

“我今年五十岁。”

现在小孩的姓名一般寄托着父母对于子女美好的愿望，再往前几十年，流行取名卫东、建国之类的名字，女孩子一般就花啊英啊之类的，但是也有一种人，她在家中的存在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父母对她的到来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根本无所谓，这点在取名上也能体现出来。

孔四女就是这样的一个名字——她出生在离我们这里大概二百多公里的另一个县城的农村，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儿。那个年代的农村家庭，如果生到第四个孩子还是女儿的话，就无所谓名字了，她姐姐就叫孔三女、孔二女，反正怎么顺口怎么来吧。

孔四女说她的文化程度是上了三年的小学，好歹认识了几个字，那个年代的人出去打工的也没那么多，农村也没什么工作机会，于是她在家里洗洗衣服做做饭，长到快二十岁就嫁人了。

孔四女的丈夫就在她邻村，两个人结婚三十年，生了两个儿子，孔四女没有像很多人一样和丈夫一起出去打工——她并不愿意过天天被人管理的生活，也对丈夫在外面干的工作没什么兴趣。这么些年，她丈夫打工的地点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很多时候她自己都说不清那些城市在哪里。直到前几年，为了大儿子的婚事，孔四女的丈夫才第一次在家里待了半年以上。

彩礼和盖新房子耗尽了夫妻俩所有积蓄，大儿子婚礼后不久，孔四女的丈夫便又一次外出打工了，这次又是几年。

于是孔四女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在家独自带着小儿子，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她突然发现，在外打工的丈夫很久不再回家、也不再往家里拿一分钱了。

谈及这点，孔四女表现得很无所谓，她自始至终用一种“过来人”磨平棱角的平静态度面对这些问题——“什么感情不感情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没啥感情。”“我跟他很久没联系过了，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在带。”“我关心他干吗？我到他家这么多年谁关心过我吗？我关心我自己就够了。”“啥叫共同财产？他拿回来钱就拿，不拿回来我有啥办法。”

孔四女怀疑过丈夫是把钱寄给婆婆了，闹了几次，不了了之，这也导致了她和婆婆关系变得很差。

母子俩生活都需要花钱，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刚被一场婚事掏空的农村家庭中，好在小儿子平时住校不用天天照顾，于是，孔四女决定利用她唯一拥有的身体去换一些钱。

我不喜欢就与案件无关的个人隐私问题刨根问底，所以也无从知道孔四女在五十岁上下做出去当卖淫女的决定的契机和心态是什么，是和现在一样风淡云轻，还是经过了很长的一番挣扎？只是从她不咸不淡的叙述可以看出来，虽然她面对讯问时承认自己知道卖淫违法，但起码干了这么久了已经不再背负什么道德枷锁，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开始孔四女只是悄咪咪做个暗娼，结果收入一般，一来是离家太近，要时刻小心熟人，二来这么躲躲藏藏根本拉不到什么生意——她已经不年轻了，不会有人“慕名而来”。

于是她干脆心一横，跟着一个熟客来到了二百多公里以外的我们县，把自己的联系方式送给各个小旅馆的老板，拜托他们介绍生意并且给予抽成，就这么放开手脚大干了起来。直到现在——她究竟在我们这里当了多久卖淫女永远是个谜，但是凭她现在对各个小旅馆如数家珍的口吻，绝对不像是刚干一两个月。

孔四女的价格是一次五十，包夜二百，像今天这样的熟客还可以更便宜点——在这个一碗拉面都要十几块钱的年代，这样的价格低廉到让人咂舌，所以她的“生意”还是不错的。一来二去，她的微信联系人列表中就攒了不少有过很多次交易记录的“回头客”，他们会私下绕开小旅馆老板，直接与她本人进行交易，对此，孔四女当然乐见其成。

熟客越攒越多，她在我们县的生意也越来越轻车熟路，如果不是这次遇到了我们，估计她还会继续用这种方式生活下去。

有些问题不用问出口也知道答案，或者说答案根本不重要。比如为何孔四女不去近在家门口的扶贫车间做点小活计，比如为什么她一辈子都不愿意出去打工，比如她已经成家立业的大儿子为什么没考虑过母亲和弟弟的生活。再比如说，她决定卖淫的时候是否考虑过自己的家庭。

关于自己的家庭，是整个讯问过程中孔四女极力避免提到的，在我们通过她的身份证信息查到她的家庭成员情况后，她表现得很惶恐，一改之前无所谓的平淡态度，尽管我们再三说明查明她身份信息只是讯问的必要步骤，她还是很紧张：“这件事和我老公孩子有啥关系？我老公不知道在哪里，孩子在学校住校，他啥都不知道，你们不要跟他说。”

“按规定，对你采取强制措施之前需要通知你的家属。”

她语气非常激动：“通知他们干什么？我不知道他们电话！不会跟你们说的！让他们知道我还不如死了！”

我有些意外，这和她之前说起她老公时候的态度差距也太大了，比起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的丈夫而言，孩子大概始终就是她心里的软肋。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好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平静而坚决地说：“我说真的，如果你们把这件事告诉我家人，我立刻一头撞死在这里。”

讯问室的墙面全部包了软装，椅子也是皮面的，就连隔断都包了柔软的泡沫材质，是不可能撞死人的，更何况她身边一直有民警看着，连试图去撞墙这个动作都不可能让她做出来。但她的态度如此决绝，我们还是要考虑到可能出现的极端情况——卖淫不会被关押很长时间，万一她从这里出去以后寻了短见呢？

考虑再三，我问她：“那这样吧，按照规定我们无法通知到你家属的时候可以不通知，给你标注你本人拒绝提供家属联系方式，也拒绝我们通知你家属，你签个字，这样可以吗？”

孔四女喜出望外，忙说：“可以可以，你们只要不通知我家人，怎么样都可以。”

在这之后，整个讯问过程中她都很配合，包括面对“都是哪些旅馆的老板经常给你介绍客源”这种问题，她也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就说出了好几个小旅馆的老板名字，她说：“反正这次以后我就回家了，不会在你们这里了，他们谁都不可能找到我的。”

整个笔录过程都比较顺利，男青年的尿检结果也是阴性，体检之后就是按部就班的程序了。

得知自己要被送进拘留所，孔四女没有太大的意外，我甚至觉得她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一路上，男青年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孔四女反而恢复了她的大嗓门，时不时有心情开一些玩笑，她看到民警在车上刷抖音，说到自己也喜欢刷抖音，还问开车的协警有没有结婚，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继续用“过来人”的口吻劝说：“你们年轻人也别总等着了，该结婚就结婚呗。”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五十岁女人，一个每人身边都有的、喜欢嗑着瓜子聊张家长李家短的中年女人，一个会和邻居媳妇三五成群去县城逛街、一边挑选衣服一边吐槽自家男人的中年女人，一个闲暇时用短视频消磨时间、对周围年轻人的婚事热衷而八卦的中年女人。

也许她也会去跳广场舞，也有关系好的闺蜜，也会催着儿子给她生一个孙子。

也会在背地里对着朋友骂几句自家婆婆，也会为了超市的鸡蛋便宜了而去排长队，也会对着手机拍网红歌曲的视频。

我无法预见这次之后，回到家里的孔四女还会不会换个地方重操旧业，还是会真的过上普普通通的生活，可以确定的是，起码她不可能再次来我们这里了。

车停下来，拘留所到了。

就此别过，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孔四女太平凡了，她身上有着太多其他女性的影子：不被期待地出生，随意野蛮地生长，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潦草地开启拖家带口的生活。

好像每一个节点她都让路变得更糟糕了一些，直到站在法律审判的路口，才发现，平凡中的平安也离她很远了。

从哪里开始不对的呢？从她放弃尊严，从她迫于生计，从她丧偶式带娃，从她结婚——还是从她出生起，就定下了这种可能？

我想，让世上少一点孔四女，就是张桂梅老师坚持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