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重读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

自《红楼梦》面世之日起，大观园就一直是读者关心的一个热门话题，这个伊甸园一般的美好世界是否真实存在？有无原型？从早期富察明义的大观园原型随园说，到后来俞平伯的大观园可南可北说，其间众说纷纭。

台湾联经版《红楼梦的两个世界》

总的来看，人们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大观园的原型为何，二是大观园具体的位置。这些问题无疑是值得关注的，但这也会有意无意地遮蔽一个更为核心的问题，那就是作者浓笔重彩，用如此多的笔墨来描写大观园，其用意究竟何在？

作为《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活动场所，作为《红楼梦》中反复描写的独特空间，作者苦心经营，花费如此多笔墨，不可能没有寄托，没有深意在，那么作者的寄托和深意究竟何在？创造大观园这个奇特空间与全书的立意主旨又有何关系？

虽然讨论大观园的文字不少，但从这个角度思考的则不多见。余英时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文即从此角度切入，对大观园进行重新解读，提出一系列富有新意的观点，别开生面，给人启发良多。

作者开篇即开宗明义，对全书的主旨进行高度概括，提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

这个概括将大观园作为体现全书主旨的核心，是一个全新的提法。结合作品的相关描写来看，是有依据的，对两个世界的划分也是符合文本实际的。

余英时先生

之所以说两个世界“鲜明而对比”，是因为在《红楼梦》中它们的性质是相反的，前者是干净的，而后者是脏脏的。

在作者看来，“这两个世界是贯穿全书的一条最主要的线索。把握到这条线索，我们就等于抓住了作者在创作企图方面的中心意义”，可见其撰写本文的目的在以大观园为中心，通过对两个世界的讨论，探明曹雪芹创作的意图。

全文的主要篇幅和重点在探讨大观园这个乌托邦的世界，这也是《红楼梦》的核心内容。作者认为大观园是曹雪芹创造的一个理想空间，是一个像桃花源一样的理想世界，是“太虚幻境的人间投影”。

这是从文学角度进行的解读，是作者的一个创见，他写作此文，也是有感而发，意在纠正考证派红学的偏颇。在作者看来，“半个世纪以来的所谓‘红学’其实只是‘曹学’”，考证派红学多从史学角度探讨红学，将文学问题史学化，按照这种方法研究大观园，关注的只是其真假、原型、位置等实证问题，这些问题固然有探讨的必要，但忽略了大观园的文学内涵，实际上是不得要领。

上海社科院出版社版《红楼梦的两个世界》

作者随后列举例论证“大观园是《红楼梦》中的理想世界，自然也是作者苦心经营的虚构世界”。这表现在，曹雪芹将大观园的修建过程写得极其郑重，“大观园既是宝玉和一群女孩子的太虚幻境，所以在现实世界上，它的建造必须要用元春省亲这样一个郑重的大题目”。同时又让贾宝玉和众姐妹们题写联额，意在彰显他们的大观园主人身份。大观园的理想化也意味着作品的理想色彩，由此可见曹雪芹的取向和情感，显然这种苦心经营是有用意在的。

在大观园这个美丽的乌托邦世界里，贾宝玉、林黛玉等少男少女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享受着青春的美好。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独特的运行规则和秩序，其秩序“可以说是以‘情’为主”。

贾宝玉无疑是这个乌托邦世界的核心，他和群芳的关系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在园中，曹雪芹“借着院宇的布置来表示诸钗和宝玉之间的关系”，这些构成了大观园的内部空间结构。

当然，看似独立空间的大观园不可能脱离世界而单独存在，作者指出了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那就是“这片净土其实并不能真正和肮脏的现实世界脱离关系。不但不能脱离关系，这两个世界并且是永远密切地纠缠在一起的”，这表现在“《红楼梦》中干净的理想世界是建筑在最肮脏的现实世界的基础之上”，两者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关系，由此也可看出大观园的脆弱。

余英时书诸葛亮语

不管是落花还是流水，一旦离开大观园到外面去，就会变得肮脏。从这个角度，作者对黛玉葬花进行了新的解读，他认为大观园里的少女少女们特别是贾宝玉、林黛玉，他们意识到两个世界的存在，“她们一方面把两个世界区别得泾渭分明，而另一方面又深刻地意识到现实世界对理想世界的高度危害性”，因而对现实世界怀有一种恐惧感。葬花不仅是对青春和红颜的哀悼，也是对外面肮脏世界的一种拒绝。

随着时光的流逝和情节的发展，两个世界的关系也在不断发生着改变，“曹雪芹一方面全力创造了一个理想世界，在主观企求上，他是想要这个世界长驻人间。而另一方面，他又无情地写出了一个与此对比的现实世界。而现实世界的一切力量则不断地在摧残这个理想的世界，直到它完全毁灭为止”，这实际上是作者对全书线索和主旨的理解和把握。

这种摧残和毁灭的结局是不可改变的，可以说是命中注定。随着年龄的增长，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们都要走出园子，被现实世界吞没，或是变成死鱼眼睛，或是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否则只能像贾宝玉那样出家。全书实际上就是用生动的细节和场景来展示这一过程，正如作者所说的：“《红楼梦》这部小说主要是描写一个理想世界的兴起、发展及其最后的幻灭。”

《余英时文集》

这也是作者对《红楼梦》主旨的概括和总结。曹雪芹将大观园这个乌托邦的理想世界写得有多么美好，当其毁灭时所带来的震撼也就有多大。“这是《红楼梦》的悲剧的中心意义，也是曹雪芹所见到的人世间的最大的悲剧”！

从这个角度来阐释《红楼梦》的悲剧，较之以往的探讨，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