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结构艺术初探(14)
三、“类情节”简析
文学作品的结构包括两个内容:一是布局,即“整个作品的组织、内部构造和部署调配,指的是作品中整体与部分、部分与部分之间总的关系”。93布局作为最普泛的结构因素,是任何作品都不可缺少的,它以空间观念为主体,属于静态的结构。我们前面分析的章法、篇法就都属于布局。结构的另一因素是情节,情节“是指叙事性作品和剧本中人物活动的过程,某种性格、典型成长的历史,它由一系列能显示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复杂关系的具体事件组成”。94正如高尔基所说,情节“即人物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某种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95情节的核心是人物性格的发展,所以,情节以时间观念作基础,属于动态的结构。
可见,情节与布局不同,它只有叙述体文学——戏剧、小说、叙事诗等——才可能存在,甚至有些叙述体文学也不一定有。《离骚》是一篇抒情诗,何以研究“情节”而又名之曰“类情节”呢?
《离骚》有没有情节?这个问题存在争议。刘衍文《文学的艺术》说:
“屈原的《离骚》,虽有叙事,且有人物之间的关系,但基本情调是抒情的,严格说来,其篇幅虽长,却算不得是叙事诗,所以也不能用情节的尺度来衡量。”96
刘氏虽承认“有叙事,且有人物之间的关系”,但还是关上了从情节角度分析《离骚》的大门。而游国恩《中国文学史》则与之相反:
“抒情诗一般篇幅短小,没有故事情节。《离骚》不只篇幅宏伟,而且由于前一部分是在诗人大半生历史的广阔背景上展开抒情,后一部分又编造了女嬃劝告、陈辞重华、灵氛占卜、巫咸降神、神游天上等一系列幻境,便使它具有了故事情节的成分。这种内容和结构上的特点,就是波澜起伏,百转千回,看看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转眼却又出现一个新的境界。这样就把诗人长期的斗争经历和复杂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97
游氏等不仅认可了《离骚》的“情节成分”,而且进行了较具体的分析,高度评价了《离骚》“情节”安排的艺术效力。刘、游二说各执一端,却都能自圆其说,这也算《离骚》结构复杂之一证吧。
《离骚》结构的异常复杂标志着艺术形式的新变与独造。不同凡响的结构当以超越常轨的思理剖解。纵观《离骚》,情事“勾画”完结,情感仍喷如泉涌:“实”染一层进而“虚”演尽致。这使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关照那同一段历程:先只是用眼,而后带上放大镜,最后又叠配上变形镜、三棱镜。境象由粗略到细致,由真切到奇幻。但我们面对的还是那同一段历程。这一历程从动机说是情感的宣泄,从效果看是作者人格的昭示。这昭示是一次成型的,它表现为一种性格形态,而不是性格的“成长”。所以《离骚》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情节”。
可是,《离骚》又确实存在许多类似情节的成分。它有叙事,虽然它已成为抒情的基础与导火线;它有人物关系,虽然它已被诗人的主观评价所熔化;它有线形流动的一个个场面,虽然它们都已浸染上浓重的个人情志而化为一个个意境。场景的组接转换内含因果,切合逻辑,甚至于极富立体感的五次皴染也可从线形因果推衍角度得到解释,因为后一层(次)皴染本来就是以前一层(次)皴染为基础起点的。《离骚》的这种“动态”特征,正反证着它有类于情节的因素,我们叫它“类情节”。
《离骚》的类情节突出表现为“变”、为“奇”、为“疏”、为“颠倒错乱”、为“乱辞无绪”,这些正是历代论著已反复讨论过的。
阅读《离骚》,首先将面对“瑰奇变幻”的场景系列,即类情节。所以,类情节是最浅表层的结构,是《离骚》结构的外部表象,它的谲诡雄丽吸引了一代又一代学子的目光,在一定程度上却掩盖了《离骚》立体的皴染布局。
探究《离骚》结构,当然得从类情节分析入手,但不能驻足于此不求自拔。由于《离骚》类情节并不等同于“情节”,它不按照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组织安排(起码不完全这样),而是依据情志抒发的起落节律联通拓展。因此,若单以通常分析情节的形式逻辑的思维方式去衡量,《离骚》确会给人以杂乱无章的印象‘如果我们不是单线地而是多面地,不是孤立地而是联系地,不是琐碎地而是整体地,不是死板地而是发展地,总之,如果我们能够以辩证逻辑的思维方式来探讨《离骚》结构,那将令研究别开“真”面。
主张传统“三段法”的王邦采,很早就发现了《离骚》“言之不足又嗟叹之”的布局,可惜他没能摆脱“类情节”单线分析的束缚,没有领悟宾主的多层面对照,以至未能理清“嗟叹”的层面。98刘衍文先生否定了从情节分析《离骚》的途径,抓住了呼应的节奏,悟到了情感的起伏,较王氏跨进了一大步。但与王氏一样,也许是未及深入,刘先生仍然没有打破旧说。99林明华首次揭开了《离骚》对照的奥秘,可惜得此失彼,又误将对照认作第一位的结构原则而把《离骚》一切两半,没有见到对照的多层面皴染。100
皴染是《离骚》第一位的布局原则,对照是第二位的;寓对照于皴染是立体空间的,也是静态的。正是存在着一个线形的类情节(它是时间的、动态的),才给《离骚》布局增添上一份动感,贯注了一股活气,使直露的布局含蓄圆活了。同样,皴染对照的布局扭曲了类情节这条直线,使它有转有折,有曲有弯,有隐有显,有枝有节。类情节与布局复合在一起,使《离骚》结构杂而不乱,整而不板;奇中见正,园里寓方;灵动而循法,柔转而雄奇;显现出浑然一体、自然天成的圆熟气派。这恰如刘衍文所说:
“凡是有结构(指布局——笔者按)而又兼具情节的作品,表现得好的,往往能化平面为立体,于接榫中见巧思,变化中求统一,曲折中见体用:即能把静态结构和动态结构紧密地结合起来,从而反映出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101
《离骚》虽无真正的“情节”,但其类情节保有“情节”的许多优长,刘氏虽认为不能用情节尺度衡量《离骚》,但这段话用来说明《离骚》结构之妙,却是恰如其分的。
注释
93、96、99、101、《文学的艺术》第317、318、414-417、319页。
94、以群《文学的基本原理》第300页。情节如指作品中具体的事件,属于作品内容的因素,如指时间的安排,则属作品形式的因素,是结构问题。本文指后者。
95、《和青年作家谈话》。转自上书第300页。
97、该书第85页。
98、王邦采说:“文势至此(“女嬃”句前——笔者按),为第一大段结束,而全文已包举。后两大段虽另辟神境,实即第一段之意;而反复申言之,所谓言之不足,又嗟叹之也。”“自‘女嬃’至此(“索藑茅”句前——笔者按)为第二大段结束------叩阍解珮,奄忽神游,延伫逍遥,终同梦幻,反复嗟叹之也。”转自《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第518、527页。
100、参见本文注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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