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玉和 | 我与《富春山居图》合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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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在驻外任期结束从纽约回国后，在浙江省文化厅主要从事两岸文化交流，参与策划并组织实施浙台双向文化交流项目，并见证了《富春山居图》合璧的全过程。

元代画家黄公望（1269-1354）的《富春山居图》以富春江山水为背景，全图用墨淡雅，山水疏密得当，墨色浓淡并用，被誉为我国的“十大传世名画”之一。

此画在民间流传甚久，到了清初为吴洪裕收藏。顺治七年（1650）吴谢世时，嘱家人将他的这件心爱之物，“焚以为殉”。幸而刚把画投入火中，吴就辞世了。他的侄儿迅速从火中取出，卷首已经烧坏，自此这幅名画被裁割装裱成两段，卷首残存一小段（纵31.8厘米，横51.4厘米），后称《富春山居图·剩山图》；后段是一长卷称《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乾隆时入清宫收藏。1949年，后段《无用师卷》随故宫大批文物被运往台湾，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剩山图》一直在民间流传，最终被著名书画家吴湖帆收藏。上世纪五十年代，经当时供职浙江博物馆的沙孟海反复周旋，吴先生同意出让，由省博物馆以5000元人民币（当时是一个天文数字）收购收藏《剩山图》，成为镇馆之宝；

《富春山居图》细致的描绘了古代富春江沿岸的山水风光。

它的成功合璧极具象征意义，不仅将浙江的秀山秀水再现给全世界，慰藉了两岸人民对和平统一的向往之情，也为“富春山居”在新时期的开发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对此事的促成表达了特别的关注。一幅名画，分隔两岸，情何以堪！

初始

官明（下称“官”）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为加强两岸在经贸交流，在攸关中华文化文脉传承的交流上有所突破，囿于两岸关系的限制，九十年代末，浙江省台办策划了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圆合暨春江雅集活动”，邀请了30多位两岸画家，一起临摹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表达两岸文化工作者的一种意愿和情感，富春江的秀山丽水再度展现在世人眼中，让人叹为观止！时任台办主任的杨建新成为大陆最早推动两岸《富春山居图》合璧的当事人。

2007年4月份，我随由文化部组织的“文化专业人士访问团”首次到访台湾，结识了不少朋友。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参观活动中，双方人员有一个座谈会。

作为浙江派出人员，我发言时见到墙上挂着一幅《富春山居图》复制品，说道：“我们知道台北故宫博物院珍藏这幅《富春山居图》的《无用师卷》，在浙江博物馆还有《富春山居图剩山图》。一幅名画，分处两地，实在遗憾。我们愿意与台北故宫博物院共同努力，希望有一天能促成，分隔二地的这幅名画搞个联合展出，该多好！”

在后来的一个餐会上，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处王处长正好坐在我旁边，我也主动聊起了这件事。他有所顾虑，表示不希望由于艺术展览带来可能和政治性影响，婉拒了此事。

障碍与化解

2007年后，两岸文化交流越来越频繁，时至2009年，关系又有了松动。

到了2010年已经开始了类似性质的谈判，台北故宫博物院准备策划筹办一次南宋文物展览，有意向内地博物馆借几件南宋文物作为展品，包括北京故宫博物院，还有其它内地博物馆的南宋文物。当然，杭州曾是南宋都城，不言而喻，珍藏的南宋文物应当更有代表性。

一般来说，对于两岸博物馆界的相互交流，大陆方是乐见其成的。

只是双方文物交流应该是对等、双向交流，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将文物借到台湾展出，自然，台湾文物也可以到大陆来互动，无论是北京、上海或者杭州，地点可以商量，让两岸同胞都能见到，在公元十二、三世纪时，祖国的历史文化是多么的辉煌璀璨。

于是，双方进行了颇为费时的谈判，虽说主谈不是我，但是双方联络、互访安排、参与商谈人员、时间、地点、主要议题的确认、相关报告批准手续、协议文本的整理，以及接待上的各项安排，我全都参与了。

对于合璧展双方是有共识的，但我们希望促成双向的合璧展。因为《富春山居图》太特殊了，一件传世文物，分处二地，历史上绝无仅有。分别藏于两岸文物的另一个例子，乾隆皇帝有一个“三希堂”的法帖，计三件，二件在大陆，一件在台湾，但毕竟是一组文物，分为三个单体。

而台方对借展大陆文物到台湾有意愿，而对在台文物到大陆交流展览，顾忌重重，提出难以实现的先决条件。他们顾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文物，都是从大陆运到台湾的，如果将文物送到大陆展览，存在因诉讼被司法扣留的可能性。为避免此类可能，要求大陆立法部门就台湾文物到大陆展出期间，不受任何司法纠纷的限制，先行立法“司法免扣押”条款，由法律保证展出后原物归还。

据了解，国际上确有立法“司法免扣押”先例。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埃及文物运到开罗展出，埃及议会曾经立法，确保英国送展的埃及文物展出期间不被司法扣留，原物奉还，伦敦方面才允许将文物运到埃及展览。

但是，两岸的情况不同，大陆与台湾并非国与国关系，所谓立法“司法免扣押”是不现实的。我们再三向对方表明，双方的协议要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对于大陆方具有法律效力，可以保证台方文物展品完整返台。而且，大陆的海关法规定，所有境外(包括港澳台地区)经海关批准暂时进口的货物(包括文物)必须在海关如数清点清楚，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交流任务，并且如数运出海关，一件都不能留下，违者就要予以处罚。

若还嫌效力不够，我们还可以争取一定层级的政府部门出具书面保证，确保所借之文物一定会原物来、原物回。因此，不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无用师卷》赴大陆展览被扣押的可能。但是，对方始终不松口。同时，为合璧展开展的磋商协议，还是一步一步推进。

2010年5月，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周功鑫专程访问浙江博物馆，就《富春山居图》合璧展出事宜进行了沟通。当年6月，省长吕祖善访问台湾时宣布，愿意将浙江博物馆收藏的《剩山图》先送到台湾合璧展出，并期待台湾的《无用师卷》也到大陆再度合璧展出。8月份，台北故宫书画处处长何传鑫专程访问浙江博物馆，双方就合璧展出的事情再次进行了沟通。10月，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冯明珠又到访浙江博物馆，做出了原则性承诺，双方基本达成了共识。几次商谈下来，为最终促成《富春山居图》的合璧，从进一步促进两岸文化交流大局出发，我方认可了台方的原则性承诺: 在适当时候促成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到大陆合璧展出，并写入展览协议备忘录。

在协议备忘录文本基本达成一致时，台方签约单位名称又成了一个难题。两岸之间签署任何协议类文件时，签约双方都以民间团体名义。而台北故宫博物院是台湾的行政部门，按台方有关规定不能作为两岸协议的签约方，按大陆规定，我们不认可台湾冠于“国立”的单位以全称作为签约方。好在双方都有达成协议的愿望，办法总会是有的。

台北故宫博物院委托了台湾财团法人广达文教基金会作为签约方，该会董事长林百里在备忘录写明了，他受台北市士林区至善路二段221号（台北故宫博物院所在地）之展览主办单位的委托签署备忘录，备忘录中乙方的义务、责任、权利均由展览主办单位（即台北故宫博物院）负责。

2011年1月16日，周功鑫院长再度抵杭，我们在《富春山居图》的原创地、富春江畔的富阳举办了隆重的签约仪式，受台办故宫博物院委托的台湾财团法人广达文教基金会董事长林百里与浙江博物馆馆长陈浩签署了“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备忘录。展会主题是“黄公望绘画在明清时期对我国美术的影响”，展期为三个月。

启动

协议达成后，双方就要去具体落实。台北故宫博物院准备了70件相关黄公望与元、明、清时期各种风格的绘画展品。大陆方浙江博物馆提供《剩山图》及另外两件相关藏品，还有北京故宫博物院等五家提供9件与黄公望有关的古代画作珍品，计12件。

由中国文物交流中心牵头，启动了运往台湾的步骤。对于特别珍贵物品的搬运，国际上是有惯例的，必须由专门的艺术品承运公司办理。

《剩山图》等从仓库先运到博物馆，在馆里办了一个启运仪式，完毕后，一直送到火车站，运往北京集中，全程武装押运。上了火车，与北京来的接运人员办了交接，他们也带了武警，全程护送，先在北京集中。等到内地各个博物馆全部文物都到了，由中国文物交流中心向台北故宫博物院派来的专家点交，对展品现状一一核查、记录、拍照，再包机飞往台湾。飞抵台北后，台方也是安排武装押运，送至台北故宫博物院库房。

当然，全部文物做了保险。因为是对方借用，按惯例费用全部由台方负责。保险费是按投保艺术品估价计算的，《剩山图》由于其特殊性估价多高都可以理解，但考虑到合璧展的意义和台北故宫博物院经费压力，最后我方估了一个很低的数字，1.5亿元人民币。按照博物馆界惯例，向其他博物馆借展品需要支付借展费。合璧展是两岸中国人共同努力的重要项目，我们没有向台方收取任何借展费。

《富春山居图》合璧展成为两岸文化交流的重大的文物交流，也是浙台交流合作的重点项目，省委书记赵洪祝将率团赴台参访，出席开幕式活动。为了确保合璧展开幕活动顺利进行，我省派出多个工作小组赴台做前期考察。我也随文化厅工作小组于同年4月赴台作工作访问，主要与台北故宫博物院商讨落实具体安排。

为保障开幕式流程的顺畅、成功，双方互相交流了布展、开幕式程序的初步方案，商定浙江赴台文化代表团、省博物馆随展、撤展专业人员工作小组的组成，商讨开幕式前会见的贵宾、开幕式人员规模、开幕致辞代表名单、合影贵宾名单、开幕式背景板的设计和文字内容、交换礼品、主宾人员和院方陪同人员、观展路线、进入展厅记者、午宴安排等。

5月下旬，我随省文化厅杨厅长为首的省文化代表团，提前再度赴台，全程配合浙江党政代表团访问台北故宫博物院，出席“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开幕式，与院方落实合璧展开幕式的各项安排。

安排既要因地制宜，又要灵活处理，展柜是一个关键条件，涉及两个画卷如何呈现。

台北院方选择展厅最长一边，特制一个16米长通柜。因两卷画都已装裱，独立成卷，只能将《剩山图》和《无用师卷（局部）》并排放在同一个展柜里。

实际上，画卷委实太长了，因每个画卷的画心之后，都附带历代收藏、鉴赏人的题跋与印章，以致于整个展柜长度也不够展开两个画卷的全部，只能将部分题跋卷起陈列。

台北故宫博物院接待厅的会见区域较小，最多只能坐十几个人，我方就有三个主要的代表团：赵洪祝书记的浙江省党政代表团；赵少华副部长的文化部代表团；单霁翔局长的国家文物局代表团。可想而知，层级都很高，少了哪个都不行。

我们只能协调请代表团中厅局级以下随行人员尽可能不进入接待厅，院方在会见区一侧的门厅临时加放几十张折椅保证与会人员均能入座。

在开幕式上，院方原打算只在第一排座位放席签，标注贵宾姓名，其余座位不放席签，随意就座。考虑到大陆活动的习惯，要求必须每个座位放席签，让每位出席者有序入座。于是，就要落实全部出席人员名单，根据职衔编排顺序，这样，又增加了工作量。

因为开幕式上双方贵宾讲话内容都会见诸新闻报道，为避免出现政治上的尴尬，双方约定，事先互换演讲稿，若有不宜，相互交换意见，以便调整。

他们很快就将稿子拿了过来，我们也准备了领导讲稿。看了我方稿子，冯明珠副院长打来电话，征询可否作一局部的调整。我们请示了上级后，回复尊重他们的意见。

实际上天开幕式中的发言，虽说双方都有稿子摆在前面，但是基本上是脱稿发言。

我坐在下面聆听，感觉双方致词都切合时宜，非常得体。

赵书记致辞中说，《富春山居图》代表着中华文化的艺术成就，承载着两岸同胞的深厚情感。两岸不仅要“三通”，还要“心通”，心通的基础就是同根同源的中华文化。

周功鑫院长说：“我们这一代人非常幸运，见到了连乾隆皇帝也没有看到过的《富春山居图》的卷首部分《剩山图》”，让人印象至深。

为纪念这一特殊时刻，双方互赠礼品也是非同一般的。赵书记的礼物是东阳木雕金丝楠木的阴沉木为合璧展特制的《富春山居图·剩山图》浮雕木刻；

周院长的礼品是台湾法兰瓷被授权特制的扁圆对瓶，一个印有《富春山居图·剩山图》，一个印有《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局部）》

（周功鑫与赵洪祝相互赠礼品）

“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自6月1日起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开幕，引起两岸和中外人士争相参观，形成巨大轰动。三个月展出期间，观众者达到八十一万人，大陆游客占三成左右，观众人数最多一天，接待观众19941人。台北故宫博物院在此次合璧展期间观众人数达到了巅峰，创造了该院字画展参观人数的新纪录。

只是《富春山居图》原件只展出两个月，因为《富春山居图》与别的文物不同，这是一幅纸质水墨画，又是最高等级的藏品, 为了更好保护珍贵文物，展出两个月就收藏入库了。合璧展的盛况，中外媒体包括纽约时报等都作了大量报导。我认识的一位纽约大都会艺术馆亚洲部负责人，专程到台北来观看这次特展。

《富春山居图》得以成功合璧，有一个人必须提及，时任省文化厅厅长杨建新。

他对中华文化艺术有着特殊的情怀，丰富的两岸交流经验。可以说，他是《富春山居图》合璧，大陆方面最早倡议者和推动者，为此坚持努力了十多年，更是成功合璧的践行者。

从我个人的愿望来说，随着“富春山居图”的合璧展出，两岸本应有更多的双向文化交流机会。“山水合璧”这件盛事，虽说过去十多年了，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将此事写下来，因为不知道将来两岸和平统一后，有一天，后人读到那段合璧的诸多细节，会作何感言？

（官明口述，龚玉和记录）

作者简介

龚玉和，本名龚越禾，一九四九年生于杭州，从事银行国际业务、旅游文创与文史创作，有多种著述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