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我自知(六)
——邓斌编年体自传连载
1962:新居好梦
大食堂停办,大集体依旧,然而,各家按人口数丈量了少许自留地,仿佛是每人一分田。
于是,日子变得有点滋润了,大人孩子的颜面上开始绽放出些许红光。
父亲得到社队应允,出外从事他雕刻图章与修理钟表的小手艺,给生产队每月上交40元的副业款。是年,37岁的父亲手头有了点积蓄,终于打定主意,要重返邓家垭,建造一所堂堂正正的新居。
他到公社批好砍伐证,请来木匠与石匠。六月伐青山,七月垒吊脚,八月料上马,九月排扇起屋架。农历九月十三,泼天猛雨中,一幢由四个木扇组成的吊脚楼的亮架子终于在山麓麓上竖起来。也许是工程过于浩大,这桩“世业”耗得父母筋疲力尽,从此欠债累累,如牛负重,并遭到少数邻人与社队干部肆无忌惮地妒忌与打压。
屋还没盖上瓦片,父亲的副业证则被强性吊销了,生产队勒令他必须天天与众社员上坡下岭同劳动,并且没收其做手艺的行头,省得他明里暗里捞几个“零花钱”。于是,空空的屋架子只好“任尔东西南北风”,久久无法入住。此后好多年,债主不离门,我发现父亲总是翻阅着一本欠债记录,一边拨弄算盘珠子一边长声叹息,举杯销愁愁更愁。
早年所购的秦家湾的两间老屋,仅仅抵了50元的副业款。
新居四壁透风,只好以杉木皮为瓦、竹枝子或树条子为壁,蓬壁上面糊层旧报纸。
年终“分红”,我家是“短补”;为了还“短补”,队干部多次以拆屋下瓦相威胁。
父亲修的这幢新居,直到将近二十年后成了“老居”,才由我完成简单的装修。而且,原来设计的阳台、角楼等尚未得到使用,就已经在风吹雨淋中烂掉了!
新居,只是父亲母亲一辈子未能完成的一个好梦!
1963:上学路上
从家门口,到校门口,仅有曲曲弯弯的四里路。
这四里路,却要穿过一处乱坟垒垒的山坳坳,经过一户四季喂养恶狗的粉墙屋。
这四里路,一年大多数日子,不是雨雾弥漫,步步稀泥烂滑,就是雪锁冰封,地面撑起几寸高的狗牙子凌。
如果不是结伴来去,一个人断然不敢走这四里路。我曾多次被荒坟的恐怖撩得心惊胆颤,生怕在愁云弥雾中,奇怪的“鬼魂”从墓眼里飘然而出;我曾多次遭遇恶狗的追咬,只好用痛哭向狗的主人发出声声呼救。
有一回,一黄一白两只狗发出阵阵狂吠且从不同方向包抄我,白厉厉的牙齿间,红红的舌子像蛇头,慌乱的我不得不挥舞书包挺身应战,结果把刚发不久的新书与练习本全撒在稀泥里而且不敢去捡,书包亦被狗嘴扯成了破鱼网。结果害得我一个学期无书可读,被班主任反复罚站关禁闭。
由于父母修屋欠债,好长时间无钱缝新衣,无钱买新鞋,数九隆冬,我仍然穿着单衣打着赤脚去上学。寒风呼啸中周身冰冷,牙齿打颤,脸与手满是皴口和冻疮;赤脚丫踩在狗牙凌上,就像若干刀片削,疼得我泪水长流。
有一次,北风呼呼叫,大雪像鹅毛,母亲拿着一双大人的补巴布鞋追上我,但一双小脚丫怎么也穿不稳,她只好用草绳将布鞋牢牢捆在我的脚背上。我踏着草绳捆缚的大人鞋,艰难行进在满是风霜雨雪的上学路,终于一步一步从苦难的农家走成一个读书郎。
父亲事后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我吃尽了上学路的苦中苦,却一辈子只求做好一个“人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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