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高乐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戴高乐利用自己可以设计新宪法的机会为自己开展独裁者生涯开辟了道路,毕竟第五共和国的政体在名义上仍是一个半总统制政体。在第五共和国成立之初,总统任期为七年,而国民议会议员的任期则为五年。这一任期长度的差距,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是对总统及其领导的政府信任测验:如果人民对总统的施政不满意,则可以在总统任期结束前的下一次立法选举中利用选票表达自己的不满。
尽管戴高乐这种通过设置“中期投票”来检验民意的设想并未通过任何的宪法规定得以明确,但戴高乐本人在执政期间始终遵循这一逻辑,他还反复利用公投作为测验民意的手段。通过公投,戴高乐不仅让普通公民直接参与到政治决策中,同时也将公投作为与民众建立直接沟通的方式,进一步巩固了支持。1962年,戴高乐利用公投绕过议会,将宪法中规定的总统产生方式确立为全民普选。
只不过对于这位第五共和国的开国总统来说,成也公投,败也公投。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后,由于他提出的改革方案在公投中未被通过,他认为法国人不再认可自己,便主动辞去总统一职,彻底离开法国政坛回归田园生活。只不过他的后继者不再遵循这一逻辑。
权力中心回归总统
于1981年上任的左派社会党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在上任五年之后的立法选举中未能获得议会多数派。而尽管如此他并未选择辞职,反而选择了任命出身右派“保卫共和联盟 (Rassemblement pour la République)”的政治人物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担任总理,避免了辞职结局的同时,也开启了第五共和国历史上第一段左右共治。在选举结果出炉后,密特朗表示自己将按照宪法的规定执政,并利用“宪法,只有宪法,宪法全部”这一政治口号,表明自己对宪法的支持。
在这段时期中,议会成了实际上的政治中心。总统面对议会多数派,以及由多数派支持的政府处于相对弱势地位。尽管总统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力拒绝签署部分政府提出的法令,但是最终政府仍旧可以通过正常的立法程序经由议会投票施政。之后这种“左右共治”的情况又出现了两次,直到2002年,法国再次修改宪法。
来到新世纪,经历了3次左右共治后的法国政界终于形成共识,决心摆脱这种情况,避免共治再次出现。于是在2002年,法国再次修改宪法,将法国总统的任期缩短调整为5年,同时将国民议会议员选举,也就是立法选举的时间调整到总统选举之后。此次宪法改革一方面通过缩短总统任期,将国民议会议员和总统任期统一,保证了总统选举与立法选举保持一致的节奏;而在时间上的安排则是希望在总统大选中胜选的总统,能尽可能地享受总统选举的热度,一鼓作气赢得议会多数。受益于这次的修宪,从2002年到2022年的这20年间,总统都可以享受到自己党派在议会中的支持,顺利施政。当然,这一情况的后果是,总统无疑成为了权力的中心,议会逐渐边缘化。
左右夹击
只不过这种行政权一边独大的情况并未能持续下去。回顾此次的立法选举有如下几个原因导致了马克龙及其党派的失利。
首先,马克龙在此次的立法选举中面临强力的左右夹击。梅郎雄尽管在总统选举第一轮中以第三名的成绩抱憾提前出局,但在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前他就在电视中高调宣布希望可以结束左派分裂的局面,团结各左派政治力量,以争取在立法选举中取得突破。这一号召赢得了包括社会党(Parti socialiste)、欧洲-环保绿党(Europe-Écologie Les Verts)、法国共产党(Parti socialiste français)在内的左翼政治力量的响应。在新成立的选举联盟“新生态社会人民联盟”(Nouvelle union populaire écologique et sociale, Nupes)中,梅郎雄又利用自己在总统大选中的得票率相比较于其他政党候选人的优势,顺理成章的让自己成为联盟的领导,同时让自己的竞选纲领中的大部分措施成为联盟的共同纲领。
在总统选举第二轮中面对极右候选人勒庞的威胁而不得不左倾的马克龙,面对来势汹汹的左派显然没有更多的活动空间。更不要说勒庞政党的候选人此次也同时在不少选区有着较为明显的优势。面临着左右夹击的马克龙操作空间有限。
此外,这次投票也带明显的反马克龙特征。如果说在总统大选第二轮中,马克龙仍可以利用“共和阵线(Front républicain)”抵制极右势力上台来动员选民,到了立法选举,对马克龙在第一任期内“朱皮特式总统”专制、独断风格的不满转变成了流向左派选举联盟以及极右“国民集合”的选票。换句话说,对于一部分选民来说,如果说在总统选举第二轮中的投票逻辑是一票不给勒庞,在立法选举中则是不投票给马克龙的党派。毕竟,如果其他党派在议会中势力足够强大,肯定会对马克龙施政造成明显的阻力。
当地时间2022年4月24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巴黎战神广场广场(Champ de Mars)发表胜利演讲,支持者在现场积极响应。
最后,这次失利与马克龙本人的竞选策略选择也脱不开关系。马克龙在立法选举中希望可以复制之前总统大选中的选举策略,以不竞选来竞选。连任成功后,他并没有主动为自己的党派竞选出力,反而借助自己总统的身份继续在国际场合抛头露面。仅仅是在第二轮选举前一周,他才在自己专机的停机坪上发表简短的讲话呼吁法国人民赋予他“明确的议会多数派”。这样的态度再一次强化了他不近人情的总统的形象。而他在第二轮选举前夕前往基辅与乌克兰总统会谈的举动,也未能给他的党派在选举中加分。
更雪上加霜的是自从胜选以来博尔内政府出现了不少绯闻。不管是在接待欧冠杯决赛时由于现场准备不足和指挥不当导致比赛延迟开赛以及不少英国球迷最终无法进入赛场观赛,还是残疾人事务部部长达米安·阿巴德(Damien Abad)被多名妇女指控性侵,这些事故都在无形中进一步透支马克龙的支持率。
前途未卜
这一切都导致了目前议会中没有明确多数派存在的情况。而对于主要负责施政的总理博尔内,缺少了多数派的支持,一切都只会更加不容易。她为数不多能够参考的经验之一就是在1988到1993年期间的施政经验。尽管对于她来讲,有经验可循,但相比较于那时候的情况,她的面临的限制将会更多。
1986年刚刚连任总统成功的密特朗为了摆脱由右派控制的议会,决定于当年提前解散议会。但左派选民出于对密特朗主张的向中间派靠近的策略的反对,以及任命中左派总理米歇尔·罗卡(Michel Rocard)的反对,并未能一边倒向社会党。在结果上,社会党以及与其联盟的党派只获得577个席位中的275席,尽管这次社会党避免了多数派落入右派手中,但仍然面临掣肘的命运。
而作为政府制衡议会的重要手段之一,政府可以押上自己的信用强行通过部分法案。在这一阶段,于1988到1991年期间任总理的米歇尔·罗卡在三年期间共使用了28次这样的手段强行通过法案,保证了其政府的改革意愿可以通过。
但时过境迁,2008年在萨科齐总统时期的修宪对这一强行通过法案的方式施加了更多的限制。修宪之后,政府除了年度预算草案以及社会保险体系的年度预算草案外,只能使用一次。而对希望可以尽快推进退休改革、提升失业保险金申领标准等等颇具争议性改革的马克龙而言,这一限制将会对他的改革进程产生极大影响。如此诸多不利的条件下,组建一个稳固的政府班子,对正式开启的五年任期显得极为重要。
“行动政府”
组建一个“行动政府”,正是总理针对立法选举后诸多不利条件提出的口号和方针。立法选举后重新组建政府,既是在共和国政体下的历史传统,同时也是出于尊重立法选举展示出的民意。但对于马克龙来讲,这次政府重组也有着重整团队、为自己的任期顺利展开寻找突破口的考量。
此次政府重组也有着现实的必要。在立法选举中代表马克龙党派参选的三位部长:卫生与预防部长布丽姬特·布尔吉尼翁(Brigitte Bourguignon)、生态转换与区域团结部长阿梅丽·德蒙夏兰(Amélie de Montchalin)和海洋事务国务秘书朱斯汀·贝南(Justine Benin)由于未能在各自的选区中战胜对手赢得选举,将会离开政府。此外,受到性侵指控的残疾人事务部部长达米安·阿巴德尽管并未被法院正式定罪,但在总理博尔内的一再坚持下,也将会被从政府中剥离,以避免影响民众对政府的信任。此外,原海外部长亚埃尔·波恩–皮菲(Yaël Braun-Pivet)获选国民议会议长后留下的空缺也需要进一步补充。
此次重组也有着明显的政治考量。由于马克龙在之前的电视讲话中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吸收反对派成员组建联合政府,因此,此次政府重组中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在于通过新的任命来进一步团结盟友,尽可能稳固地维护议会中的相对多数派的团结。马克龙在人选上还尽可能照顾到了自己的两位重要盟友弗朗索瓦·贝鲁(François Bayrou)以及前任总理爱德华·菲利普(Eduard Phillipe)。二人分别领导的党派“前景党”以及“民主运动”是目前议会中马克龙多数派的重要组成部分。前者有四位心腹进入政府,后者的两位亲信也成为了阁员。
当地时间2022年7月4日,马克龙新政府内阁成员合影。
在此次任命中,马克龙一方面再一次体现了右倾的特征,任命了不少出身于右派共和党的部长,而出身右派且一直专心辅佐马克龙的经济部部长布鲁诺·勒梅尔(Bruno Le Maire)以及内政部部长杰达儿·达曼南(Gérald Darmanin)两位部长,通过重组以及职权调整获得了更加重要的权力,他们的影响力更是可以触及总理。
施政重点
参考马克龙在法国国庆日庆典之后接受媒体采访中的表述,他在新任期中的施政重点与第一任期有较强的延续性。这不仅表现在他将继续推动原本在第一任期内就承诺的改革,尤其是以延迟退休年龄为主要措施的养老体系改革、进一步降低法国社会的失业率以达到全面就业,以及进一步通过减轻企业以及个人的税负来刺激经济。与此同时,针对第一任期中浮现的问题,他也承诺将会进一步做出回应,尤其是在任期末尾,随着俄乌冲突爆发而带来的通货膨胀以及能源、粮食危机,还有在连任竞选阶段为了吸引左派选民而承诺的加速 “生态转型”步伐。为了完成以上的目标,务必涉及到国家层面的进一步政策支持引导,而这也就解释了在新的政府成员称谓中体现出的“计划”以及“主权”这两个方向。
在部长称谓上,作为经济部长的勒梅尔将不仅负责以往这一部门下辖的经济与财政方面,更将经济主权和数字主权纳入管辖范围。在经历了新冠疫情全球流行以及俄乌战争后,无论是法国无法自主生产口罩,还是由于疫情搅乱的供应链而带来的弊端,这些都让马克龙有意愿将经济主权提升到更加重要的地位。在数字经济方面,除了随着数字经济进一步发展以及中美数字巨头膨胀而出现的数字主权问题,对马克龙这样一位对新兴科技和经济模式极其重视的总统来说,也是毫无疑问的优先事项之一。而俄乌冲突引发的能源以及粮食危机,则为他将粮食以及能源主权置于更高的优先级提供了论据,还为此专门任命内阁成员分别负责粮食和能源主权问题。
在“计划”上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总理职务的全称。根据公布政府组成的公告中的说法,博尔内的职位全称为“总理,直接主管生态与能源规划”。这也就意味着,作为政府首脑的博尔内,她不仅要负责政府事务的统筹,更要直接负责有关生态以及能源转型的规划。 另外一个职位,劳动部部长,全称也变为了“劳动、充分就业和融入事务部部长”。充分就业作为政府追求的一个目标纳入部长的管辖范围,足见马克龙对其的重视 。
尾声
可以肯定的是,马克龙不再能够利用议会的绝对多数来肆意通过各项他认为应该进行的改革。面对这个通过两轮多数选举制选举出来的比例制代表议会,马克龙需要做的不仅仅是保持斗志,更需要广泛听取议会中其他党派的意见,在协商中取得最大公约数。毕竟,从法国的邻国来看,无论是德国还是意大利,议会中多个党派联合执政的情况并不少见。对马克龙这个素来“朱庇特”式的总统来说,考验他政治经验的时刻才刚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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