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下雨,天色墨黑。
天还没亮,周兴和打着火把,背着草药背篼,沿着下山的那条泥泞小路,跌跌绊绊朝三元乡街上走去——他要趁天还没亮,把这几天扯的草药背到场上卖了,再赶回队里上班。
分家后,15岁的周兴和就独自承担起生儿育女、养家糊口的家庭责任来。15岁,如果按照年龄段来分,他还只是个少年;而今,城里像他那个年龄段的少年,说不定还在父母面前撒娇,动不动还要威胁父母离家出走,让父母打着灯笼遍天下去找呢!
那时的农村人,除了上班挣工分,是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要想搞点副业,那是“资本主义尾巴”,是要被割掉的。同时,队的规定也不近人情,一户人家只能养一只鸡,一个人只能在自留地里种一窝菜。外出打工吧,不但无工可打,说不定还要把你当成“流窜犯”给抓起来;就是扯点草药卖几个鸡蛋,也会说你不务正业,搞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没收你的东西不说,还要挨批斗。
但,一家人总要活下去呀!为了活命,周兴和顾不到那么多了,他必须要冒着风险千方百计养活一家人。
在妻子给他生下大女儿之后,接着几年,又给他生下二女一男。到周兴和23岁时,他已经是4个儿女的父亲了。这时,一家人不说其它,就是吃饭的嘴,联起来就有一尺长;这一家人在当时的境况下要生存下去,不被饿死冻死,就是难以想象的了。那些年,尽管周兴和和妻子没日没夜拼命地干,但还是一穷二白入不敷出,穷得有时连买斤盐巴、打斤煤油的钱也拿不出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家里点不起煤油灯,一个屋里黑咕隆咚的,天一擦黑,一家人就只能窝在床上。
熬吧,熬!
那时,他们全家人有一半的时间是吃两顿饭。所谓“饭”,其实吃的大多是猪食一样的东西。即便有点粮食,每次煮饭时只能在红苕叶或牛皮菜上撒上把苞谷面或麦麸子。那时,他们全家6口人,10斤包谷面要吃20多天。兴和深刻地记得,1970年过春节时,大年三十中午,他全家人就煮了一顿油稀饭,大人小孩算是开了个荤,算是过了年!
辛酸苦楚,往事不堪回首!
那时,大人小孩更没有衣服穿。他们连2角8分钱一尺的粗布也买不起,即使买回几尺,也只能用坡上一种叫“狗地牙根”的植物染上颜色,然后自己缝成衣裳穿。因为周兴和要出门赶场、上坡出工,不能光着身子,他一条粗布裤子穿了3年,疤上补疤达5层之厚;出门没鞋穿,他只好打光脚板,连6角钱一双用车轮胎做底的草鞋也买不起。周兴和如此,更不要说几个幼小的孩子了。
“嫂子,那个时候,你们家里的几个孩子都还小,哪个帮你们照看呢?”采访时,笔者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问王琼华。
“哪里有人照看哟!……”王琼华原本是个豁达的人,但问到这个问题,她却面露悲切之色,声音明显低沉下来,“那个时候,我和兴和都要上坡做活路,只是收了工回家煮点东西给几个娃儿吃。家里面就是大的照看小的,这些娃儿不管一岁半岁,都是自己在地上爬,只要不摔进粪坑、堰塘里淹死就行了……”
家里实在太穷了,他们生下小儿子后,夫妻俩不得不忍痛将最小的女儿抱养给了别人。
“是啊,那时候有些事,简直不愿再去回想。”周兴和听了我采访他前妻的情况,他声色沉重地对笔者说道,“那时最要命的是没有吃的。几个孩子太小,饿得哇哇乱叫。我每次回到家,看到几个孩子像饥饿的狼崽一样,几双绿莹莹的眼睛都可怜巴巴地盯住你,那心头才不是滋味哪……我不能让孩子们饿死!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是上坡去偷!偷红苕、偷包谷、偷蔬菜,只要能吃的都偷回家,半夜煮给娃儿吃。前次我回老家,我对村里的干部说,我是用偷来的东西把娃儿喂大的……村干部说,其实那时为了活命,哪家哪户没偷过呀!”
马瘦毛长,人穷志短。那时,无论是在生产队里,还是走亲访友,贫穷透顶的周兴和不是被人看不起,就是受到人家的嘲笑和奚落。
走着瞧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周兴和尽管是个穷得叮当响的人,但他又是一个自尊心自信心极强的人。一次他和妻子带着儿女去探访他岳父母,嫌贫爱富的大舅子不但冷落他们,还当着众人的面挖苦和奚落他。当他得知大舅子明里暗里还在给王琼华物色介绍对象后,他气得脸色发青,发誓再不跨进王家一步!
为了养活家人,从1968年至1979年期间,周兴和除了生产队的规定每个月必须劳动26天外,完全是靠一早一晚赶集做点小生意,每次做生意要经过中山村2组,那里有个神秘的山洞,听老年人说那里面住着财神老爷,周兴和回忆他每次做完生意回来,总是要到那里去上贡。说来也奇怪,大部分时间上贡后总会多赚几毛一块钱。久而久之,到至今周兴和回老家总会到那里去烧炷香许个愿。
为了能还清债务,周兴和顽强地与自己的命运抗争着。此间,他先后种过蓑草,挖过草药,还悄悄拿到街上去卖,并将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一点医药知识,替人诊断治病。此外,他还冒着风险偷偷做点小生意,无论粮票布票,无论小鸡小猪,只要能赚钱的生意他就做。
为此,他被当地“群专组织”和公社革委会视为“走资本主义的毒苗”、“屡教不改的投机倒把分子”,他的钱财和物品经常被没收,还3次被挂黑牌批斗,甚至游街示众,使他一度在家乡臭名远扬,有家难归。
苦难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1976年大年十五,周兴和的父亲在三元乡赶场卖草药回来,搭人板车回家,不慎从车上滚了下来,摔断了腿骨。由于也是无钱送医院,把他背回家后,用草药敷了敷骨折的地方,再用竹片固定起来。父亲也像他母亲一样,这时也只能躺在床上拖!
周兴和含泪望着在伤痛折磨下的父亲,他除了内心的焦急和悲痛,是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嗷嗷待乳的儿女,伤痛折磨得皮包骨头的父亲,他谁也割舍不下呀!他只能在自己每天8两粮食中剩下4两,熬成稀饭送到父亲面前,一口口喂给父亲。那在伤痛中痛苦呻吟的父亲,拖了不到一个月,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眼睛一闭,也走了。父亲走时76岁。
“现在,每当我想起母亲和父亲临死时的惨况,我的心里就在流血啊,当儿子的我,太无能了!……”周兴和每当提到他的父母亲,他都自责不已伤痛不已。
山路依然泥泞,天色依然黢黑。走了一段路,火把燃尽熄灭了。周兴和背着草药背篼,摸索着往山下走去。这路实在是太难走了,曲里拐弯又窄又滑,烂泥时常遮盖脚背,兴和摔了好几跤,才走到巍河边上。但,天太早,过河船锁靠在河边,推船的人还没起来。周兴和看了看天色,唯恐上班前赶不回来,他脱掉满是泥巴的衣裤装在背篼里,两手举着背篼,就直接淌水过河了。
像这样淌水过河的次数,兴和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了。
时值初春,河水冰凉刺骨。兴和下水一步一步往河对岸走去,河水慢慢淹到肚皮,淹到胸口,尽管他咬紧牙关,但冰冷的河水还是像刀一样割着他的全身,他冷得牙齿敲着牙齿。好不容易,他才爬上河岸。一上岸,他全身抖瑟着,顾不得满身水渍,赶紧穿上衣裳朝坡上爬去。
上了坡,周兴和回过头去,晨光初现,江天寂寥,风寒露冷。河对岸那条泥泞的小路,在山间渐渐隐现出来;冰冷刺骨的魏河,在晨曦中泛着幽幽的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莫名其妙,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突然从他心底里顽强地冒了出来——等着吧,如果我周兴和这辈子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老子发誓,一定要在这河上修座大桥,把公路修到河对面家家户户门口去!
这个压不垮拖不死的穷汉子,他的这个念头,到底是白日做梦,还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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