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广勋
父亲1943年生人,按年头比母亲小三岁,比我年长整整二十岁,今年虚岁正好八十。父亲是在爷爷因病去世后不久才出生的,奶奶守寡把这棵独苗拉扯大。
艰难的生活经历,养成了父亲正直善良、沉默寡言、隐忍而又与世无争的性格。向来有些自卑的他对自己、对子女从未抱过奢望。我们小时候,每当别人说“让孩子好好读书,考上学就不用打庄户”时,他都不以为意地“嘿嘿”苦笑两声:“盘子里就三根豆芽,还有咱叨(夹)的吗?”这句寓意为“根本不可能”的口头禅,至今仍在村里老少爷们儿间流传。
我们兄妹四人都能在外工作,且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父亲梦里都没想到过的。当时,他最担心的是我们弟兄仨找不到媳妇、打了光棍。后来,乡邻时常与他开玩笑:“这会儿三根豆芽有咱叨的了吧?”他总是“嘿嘿”一笑不言语,但心里能感受得到,别人能听得出,笑声与先前比,不是一个“味道”了。
父亲成年且有了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后,奶奶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所有辛酸、辛劳都转化成自豪和满足,并期望能抱上重孙子。就在我和二弟刚找到媳妇不久,不到七十岁的奶奶突然得了脑血栓,一年多后去世了。全村人都替奶奶鸣不平:“刚要享福,重孙子还没抱上……”
我儿子结婚时,父母已年逾七旬。两年后,听说孙媳妇怀了孕,父亲又是“嘿嘿”一笑:“你奶奶苦熬了一辈子,也没熬上重孙辈,我和你娘知足了。”这一笑,应该是百感交集的,除了自我满足,更多的是为奶奶遗憾和惋惜。
父母没有什么稀罕东西,他们养的草鸡下的蛋成了我家的“专供”,先给怀孕的孙媳妇吃,后给出生的重孙女吃,自己则吃从养鸡场买的“洋鸡蛋”。我们说:“都不缺,你们自己吃了吧。”父亲“嘿嘿”一乐:“你娘不是舍不得吃吗?”从父亲的笑声里可以体会到:东西有人吃,也是一种幸福,而且孩子吃比自己吃更幸福。
转眼,我二弟、三弟的三个孩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逢年过节,父亲在三两白酒下肚后,就开始念念叨叨地“催婚”。当听到“不急”的答复时,他“嘿嘿”一笑:“你们不急,我和你奶奶可急了,我们都八十了……”“嘿嘿”声里,包含着对岁月的感叹和无限的期盼。
不知是遗传还是外来因素,父亲进入七十岁就开始掉牙,如今已是一颗不剩,吃饭只能囫囵吞枣。为动员他镶牙,几年前我们就轮番“轰炸”,但人家“岿然不动”,说是嫌麻烦,说到底是心疼钱。两年前,我给两个侄子下了“死命令”,结果侄子联系好医生,把车开到家门口,怎么也没法把父亲拉上车。落败而归的侄子告诉我:“再拉,我爷爷就恼了。”
我无可奈何地批评父亲:“没牙咬不动嚼不烂的,还能吃出啥滋味!”父亲不以为意,意味深长地“嘿嘿”两声,说道:“有些滋味,不是嘴里嚼出来的,是心里感受出来的。”高小文化的父亲颇具哲理和人生经验的话一出口,立时令搞了大半辈子文字工作的我汗颜。镶牙这篇“文章”,自然没有了下文,最终以“败笔”收场。
前不久,我侄女结婚,我们一大家十八口人围坐在一起,喜庆气氛和浓浓亲情交织、融汇在一起,已到耄耋之年的父母喜酒还没喝,就已经脸红红的,有些“醉”了。特别是父亲,见到久未谋面、一口一个“老爷爷”喊着的重孙女时,高兴得始终合不拢嘴。当重孙女懂事地剥开一块花生酥糖,翘着脚送到弯腰驼背的老爷爷嘴里时,父亲更是“嘿嘿”地笑得合不拢嘴。我想,这笑声应该是甜蜜的,起码比花生酥糖要香甜。
父亲始终张开着的干瘪嘴里露出了一颗牙也没有的牙床。眼尖的重孙女发现了,她满脸疑惑,怯生生地问:“老爷爷,你的牙怎么都没有了呀?”我们赶紧抢过话茬儿,一本正经地说:“你老爷爷小时候不听话,吃糖吃多了呀。”
爱吃甜食可能是小孩子的天性,小孙女也不例外,平时除了爱吃各类糖果,包饺子时还得专门给她包三个糖饺子。听了这话,懵懵懂懂的孙女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说:“我今后听话,不吃糖了。”
父亲“嘿嘿”地又笑了,似是对不到四岁的重孙女说,又似自言自语:“唉!我小时候,哪儿有糖吃啊!”这笑声和话语是质朴、平实的,笑声中有对自己一辈子由苦到甜的感叹,更多的应该是对如今称心如意生活的知足。
唐代诗人岑参说:“一生大笑能几回。”对于人生而言,生活中能时时充满着这种“小欢喜”,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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