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在外面看起来,贾府子弟作为四大家族之首的一员,必定都是要雨得雨、要风得风、万事顺遂、百般不愁的。连“屋里使唤的姑娘们”,都被想象成“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服侍的人呢”,至于“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玩”。(第八十三回)
我们当然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是谁都有石兄那样的待遇的。
贾家家族庞大,沾了血缘边界但是实际没什么地位的人口不在少数。这些边缘化子弟,不要说享受到石兄的待遇,连基本生活都要靠自己去“血拼”(这个形容消费的词汇,放在这里形容谋生,竟是更为贴切)一番,甚至经常连正经名字提起来都无人知晓,须得加上一套前置描述才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有点印象。
比如,“后廊上住的”贾芸;又比如,“后街上住的”(第二十三回)贾芹。
但这些人毕竟又不完全等同于贾府之外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机会。而在这个过程中,不同、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后廊上住的”、“后街上住的”(第二十三回)都在凤姐这里谋到过差事,而这其中的前因后果、言谈举止,却蕴含着一些让人生发出感慨的因由。
贾芸“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于是家里就连“一亩田、两间房”也没有了——其中“卜世仁”起了什么作用,也不好妄加揣测。
于是贾芸只好自己“立得起来,到你大房里”,“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
这个过程还走了不少弯路:本来以为“凤凰蛋”石兄是关键人物,于是尽管“大四五岁”,还是以“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为理由,积极主动地提出“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当然玉字辈是比草字辈高,但是如果不是生计所迫,谁会跑来认这个“富贵闲人”“无事忙”(第三十七回)当干爹?
结果这位连“后手不接”(第六十二回)都不放在心上的“父亲”根本不知道劳什子“差事”,仅仅许诺一个“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 这样的话,而且即使是这样的话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哪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白忙了。
后来终于找对了人,得知“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但是这个事情也不是唾手可得的,还得搭些“人事”,在筹办过程中又听了“卜世仁”夫妇“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一顿没咸没淡、洋溢着小人嘴脸腔调的排喧。幸而醉金刚慷慨解囊,事情总算搞定了。
因为“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下文还要谈到,有人也有这个毛病——于是先献上“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的话,让“凤姐听了满面是笑,不由得便止了步”,这才有了由头,把“好朋友送东西”的故事讲了一遍,最后推导出“只孝顺婶娘才合式,方不算糟蹋这东西”的结论。
别小看了这一段。凤姐虽然贪财好货,但又是不愿意担“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名声的。如果直截了当说是借钱买的,自家降格是小,关键是凤姐恐怕也不会收了——面子上不好看。
事情办成了,我们也看到了贾芸的辛酸与精彩——豁得出脸面、受得了挫折、经得起奚落、抓得住机会、说得对话语,这五条很多人能做到一条就不容易了。
我们可以说这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人受挤兑能耐大”,但是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我们看看“后街上住的”(第二十三回)贾芹。
他的差事,没有经过自己的任何努力,而是靠着母亲在凤姐面前“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第二十三回)换来的。别小瞧这几个字,其中很难说蕴含了周氏多少低声下气、赔尽笑脸的水磨工夫。具体细节文字中没有,我们也不好妄加揣测。
但是,仅仅从谋差事的过程中全程让老娘出头露面,自己一点儿也不动、完全等待吃现成饭的做派,我们就感到了,这才是“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这种打法,其中有懒惰、有怯懦、有苟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他身上丝毫不见。也只有“卜世仁”那样的糊涂虫,才会以为“他那不亏能干,就有一这样的好事儿到他手里了”。
一个是自己闯荡,一个是坐享其成——得来的过程不同,后面的措置也就不一样。
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但并没有大事张扬,只是“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喜归喜,乐归乐,一切还是在稳稳当当中运行。“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并不要劳什子表面的排场,兢兢业业干起来,争取“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谋求长期的可持续。
再看贾芹,见到“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于是“随手拈了一块,撂与掌秤的人,叫他们吃了茶罢”(第二十三回)——这也是个“喜奉承、尚排场”的人,刚刚有了点差事,有了个改变生活条件的机缘,立马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姑且不说,“大少爷”“一掷千金”的形象先弄得非常生动;“登时雇了大脚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事情办得怎么样姑且不说,“大人物”的架子先搭得高高、吹得足足的。当然,自然会有些浅薄无知的家伙,把这看成一种气质和风度——比如“卜世仁”之类。
怎奈,没出息的人怎么装豪爽、摆架势,骨子里的东西还是那个样子。除夕将近,贾珍“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的时候,这位不久前“一掷千金”的“大少爷”,“没等人去叫就来”混吃混喝了,理由是“我家里原人多,费用大”。而一直被诟病的“珍大爷”,在这个桥段演出了令人击节喝彩的场面——首先明确“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的”,而且“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接着指出“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继而怒斥“你还来取这个,也太贪了”。“大少爷”最后的结局是,“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就是落荒而逃了吧。(第五十三回)
不拘怎的,两位各自的差事是干起来了,这就算是“立业”了罢。接下来的节目,按照剧本,应该是“成家”。
在这个环节,一对比,又高下立判了。
什么人找什么人。贾芸自己千方百计“立得起来”,他遇到的,就是执着热情追求自立自强的人。
林红玉比别的丫鬟都清醒高明的一端,就是明白“寄人篱下当姨太太,不如自立门户当大太太”的道理。而在这样的女子看来,作为一个远支旁亲却能够从凤姐手里弄到差事的贾芸,其价值比上上下下捧上天的“凤凰蛋”高出不知道多少倍。两人偶然相遇的那个场景,一个见微知著,发现了对方“说话简便俏丽”;一个大胆明快,“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可以想见,各自心里已然有了一番打算。
继而,有了“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的机缘,两个充满灵性的高智商头脑,彼此加深了解,为对方身上的性格和气质所吸引,最终达致“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第八十八回)的心心相印,为婚姻的美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再看坐享其成“立业”的人,其实也就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第七十四回),他脑子里就没有个“成家”的概念。
差事到手,银子到手,人也到手,自己“也是风流人物”,于是“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接着“大家吃着乐一夜”“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自喝去”等等不可言状的戏码纷纷上演。(第九十三回)
“哪里有正经事”“又是胡闹”——可笑那个愚夯无知的“卜世仁”,他奚落自己外甥的话,竟然句句应在他崇拜、赞美的另一个人身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很快在小范围公开了——“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虽然一顿怒斥之后“珍大爷”并没有出面处理这个事情(应该是碍着贾琏和凤姐的面子),但这段话足以证明事情已经发酵到什么程度。(第五十三回)
最终导致了丑闻爆发,“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把正经人政老爷“气得头昏目晕”!(第九十三回)
(顺便说一句,过程中平儿一句说错“馒头庵里的事情”,把凤姐“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可见亏心事还是不干的好,三千两银子带来了多大心病!)(第九十三回)
老话说“得之易时失之易”——轻轻松松得来的东西,往往成为轻忽、挥霍的对象,继而出现难乎为继的阴影;唯有经过艰辛困苦挣下的局面,才有尊重、珍恤的可能,并且拥有持续前行的远景。“后廊上住的”、“后街上住的”两位边缘化子弟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贾府内外林林总总的缩影?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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