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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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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是善良的》创作谈
周娟兰
2004年秋天,我离开故乡到海南上学,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故乡这么远,时间这么长。故乡,只有离开之后我才感觉到她的存在。所以,我每年都要回故乡过暑寒假,故乡也成了我观察和思考的对象。每次跨过琼州海峡,坐火车回到故乡,那个我出生和生活的地方,我都会发现她日新月异,正发生着巨大变化:村里的某座山被卖了,改造成了农药厂或是电子厂;哪处的田被征用了,在那里盖起了木材加工厂;得了征用款的村民们纷纷拆除老屋,盖起了新楼;工厂大烟囱的浓烟代替了家家户户的袅袅炊烟……然后,就是母亲家长里短,涉及到众多纷纭的村中邻居、亲戚等熟人的生活变化。慢慢地,我也意识到一些珍贵的东西正快速地永远地离我而去,就如儿时上学的那条小路,我已无处寻觅它的踪迹,也记不清路上的风景,而那里却有我五年小学时光的印记。何况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庄呢,而它也正以飞快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变得陌生起来。
写作,最初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生活记录,犹如日记本身一样,纸张上是诸多琐碎的人事景物,昼夜的梦境。虽然我也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如《简爱》《红楼梦》《英雄志》等,但阅读总归是一种乱读,逮住什么算什么。所以,文学梦对我来说也没有,小想过。文学,对我来说,就是奇形怪状的梦想。但是,记录生活的习惯,让我无意中在2005年写成了《菩萨是善良》的4万字手写稿《玉兰》。小说写完后,我有些惊讶了,原来我还真可以写小说,更意识到有些故事原来不是不记得了,只是被埋藏在记忆深处。
如今,我的生活基本在海南了,故乡在原地更是遥远了。每次回去,和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及同学们聊天,我发现,曾经我最熟悉的山坡田野,渐渐消失了,儿时上学的那条小路也没有了踪迹,路上的茶树也几乎没有,那些年我和同伴们采摘茶耳(茶叶变态后增厚,可食用)的身影也都没了。何止是故乡,生活中哪里都在变化,这或许就是一种长大吧。《菩萨是善良的》是我无意写成第一篇小说,它尽管还粗拙,但它于我而言却是无比珍贵的,每每重读,我便如再次回到儿时一般。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乡音,怕是我要珍藏一辈子的美好。
当然,我还会写一些日记,虽然不是每天都记录,但记录生活成了我的习惯。学生时代的阅读习惯,还在艰难的保持着,不给,文学对我来说还是很远的事。
菩萨是善良的
周娟兰
一
翠芳不是我们村里的丫头。她是邻家淑芬婶领养过来的女崽,大我三岁,与我姐同岁。
淑芬婶不能生育,这事早已被大刚叔唠叨了好多年。在我们乡下,一个女人不能生育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可大刚叔也不敢多吱声。娶上一个媳妇不容易,何况淑芬婶是一个很会持家的女人,她也没有什么过错。不过大刚叔心里终究不好受,见村里的女人就会骂一两句脏话“你妈的×”,看见哪个男人打牌的手气不好,照旧来一句:“你摸×的手么?那么臭!”有时看到一两个顽皮伢崽,他便眉开眼笑地问:“小伢崽,你看过你爹和你娘在床上打滚不?”小孩子往往会白他一眼,不理人就走了。大人们都知道他心里怪苦的,不找点乐子还真会憋出啥病来。
别看大刚叔平时笑呵呵,可他发起脾气来活像一头发疯的牛,谁都怕他,包括淑芬婶。小时候我时常听见他在屋里的呵斥声,翠芳来之前还算少,翠芳来了之后就更多了,都是喝斥翠芳的。
那时候翠芳还小,每天早上起床后,淑芬婶和大刚叔差使她干各种家务,呵斥声从早晨五点便开始。翠芳的童年在我的印象里是悲苦的,母亲的郁闷,父亲的积苦,都发泄在她这个四五岁的丫头身上。一些大婶大妈们也时常劝淑芬婶,叫她好好待翠芳,这孩子的命苦。淑芬大婶听罢,小眼圆睁:“这些我也知道,我什么时候待她不好了?她吃得不好吗?我们吃什么她也跟着吃,她穿的哪一件是破的?”
听了这些话,别人也无话可说了,毕竟她说的也没错,很实在的样子;再者,人家家里的事说多了会被嫌嘴长,讨不好关系还脱层皮。秋丹大妈悄悄拉过翠芳,安慰她:“女崽,你以后要好好听你爹娘的,不然以后的苦有你受的哟!”
等我记事的时候,翠芳给我的最初印象便是:她很听爹娘的话,她每天都很忙。
六岁的时候,我经常被父亲逼着去放牛,那时我爱睡懒觉,尤其是夏天早上六七点的觉。夏天夜里闷热,只有到早上六七点那会儿最凉快,早上睡不足的我被父亲扰醒后便是一场恼哭。我爹总是很无奈:“人家翠芳五点钟起床,现在早饭都煮熟了,你还哭?”后来,翠芳便成为我们村里家长教育孩子的楷模,当面教育不够,还要公开教育。我娘就时常在吃饭时,当着那些大婶大妈的面说我的不是:“我这个女呀,她要是像人家翠芳那样做事,那我还不得坐在那里咧嘴笑。五六岁还要我捧,我还挺着那么大的肚子。”我娘边说边伸手到胸前夸张地围成一个圆圈来比划她怀我弟时的大肚子,甚至忘了她左手上的饭碗和右手中的一双筷子。我比我弟大五岁,娘怀我弟的时候我还不记得自己的事。
二
我们村子的交通很发达,这是很多农村所没有的优势:一条马路和一条铁路交叉在村子中心,把村子分成了四大块,我们村里便有了铁路上村和铁路下村。有铁路是方便,但大人们放心不下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
照看小孩,便成为哥哥姐姐们的一项重大任务。
翠芳三年级的时候便辍学了。那年,淑芬婶又领养了一个小女崽,翠芳要回家照看妹妹和料理家务。大刚叔也开口了:“女孩子读到三年级就不错了,想当年,我还没读完一年级呢,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翠芳辍学后便很少和我们这些读书的伢崽玩,她一心打理家务,有时连句话也说不上。夏天的晚上我们偶尔把她喊出来一起做游戏,她也会高兴地加入我们的圈子。翠芳是一个聪明的人,一点就会,赢了便是一阵哈哈大笑,输了她也不显露沮丧。玩久了,我们发现她力气大,一推人便是一个“土里蹲”,后来我们和她慢慢疏远了,玩游戏也不叫她了。她意识到我们对她的疏远,便也不寻我们这些小学生伢崽,专去找那些比她大的也没读书的姑娘聊天,她们有共同话语。到最后我们就变成了两派,读书派和姑娘派,互相看不起。
淑芬婶是一个女强人,尽管她个子矮小,面黄肌瘦,头发微黄,门牙前突,但这些搭配在一起也没使她显得很难看。淑芬婶是从外乡嫁过来的,那里离我们村有上百里路。我娘说,淑芬婶曾经一个人挑着一百多斤的谷子走到她娘家,精神照样旺盛旺盛的,胜过一个大男人。可淑芬婶就是不能生,这是她心中永远的伤痛。
女强人眼皮底下绝不会出个弱女,翠芳便是在她娘的影响下,一步一步强起来的。等到我上三年级的时候,翠芳已经是非常善于持家的十四岁女孩。夏天里,翠芳一大早就煮好饭,然后到铁路下的活水塘去洗一大桶脏衣服。水塘边用来洗衣服的石块少,得很早去,还要去得巧才有可能占到一块。翠芳总能早早地占上一块,每每我提桶到了水塘时,她不是洗好了就是已经走了。翠芳还会一个人到山上去耙柴,枯萎的松针叶仍含有三分水分,挑起来非常沉重。可她不管,挑起满满一担柴夺步而走,大颗汗珠从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滚落,身子由于被重担压迫而左右摇晃。
三
淑芬婶领养的二女儿叫柳柳,大眼睛,黑头发,长脸,生得比她姐水灵,亦机灵。翠芳以前都受着爹娘的呵斥,现在她也有了呵斥的对象:“还不快去多穿件衣裳,等冷病了就会装死相。”柳柳却不是好惹的苗,她不会像翠芳一样闷着头让你骂,反而会皱着眉一句一句地反驳:“我就不去,关你屁事,我才不会装死相。”
翠芳对她这个妹妹真是有点奈何不得,有时管不了,她就去叫爹娘来收拾妹妹——“娘,看你柳柳哇。”“爹,你柳柳又不听话了。”柳柳懂得随机应变,在大刚叔说出“活埋了去”之前,她会老老实实地顺一下老姐的心,免得惹来更大的麻烦。
在家里,翠芳有点恨她的妹妹,但她又老觉得那不是什么真正的恨。如果要说自己真的对柳柳怀恨的话,那为什么当柳柳在外被人欺负的时候自己还要去帮她出头?她以前是不想这个问题的,有一天一个小伢崽问她:“柳柳对你那么坏,你还那么护她干吗?”翠芳这才想这个问题,最后她肯定了她和柳柳是一家人,和其他的小伢崽却不是,和柳柳之间的不和是属于家里面的事。结果,柳柳还是经常在外面惹麻烦,翠芳仍然要为她出头。有时候翠芳也会烦:“你成天冒事就不可以安分点?总在外面闹,我管你呢!你爱哭就哭,哭死你就好,你个哭死鬼。”柳柳却从来不把翠芳放在眼里,该怎样就怎样。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到了翠芳和我姐可以出去打工的年龄。十二月的一天,我们送我姐和翠芳跟随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有财伯南下广东。不久,她们便寄来了照片,照片上她们穿着城里人的服装,一点也不合身,那些绚丽的外表反而把她们身上的一身土气衬托得更加明显了。后来,她们又陆续地寄来了一些照片,还有钱。淑芬婶眉开眼笑,柳柳上学再也不用他们的钱了,她又可以继续把开小店赚的钱压在小店中那张床的凉席下。
柳柳比我弟高一届,她却时常和我弟、堂弟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他们一起爬树掏鸟窝,趴在地上打弹子……柳柳不怕女人们调侃说把她许配给某个男孩,偶尔还会回上一句:“你不要乱说哇,就晓得打白话。”大妈大婶们说多了也觉得没趣,人家根本就不在意你说的,再说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柳柳和我弟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有时玩得忘记了时间,免不了淑芬婶的一阵臭骂:“这么晚了,玩你个死尸,不要填你的死人肚了?”柳柳便悻悻地回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相比之下,翠芳那么大的时候,没有书读,更不能玩到傍晚回家,就是有空偷偷溜到隔壁乐开家看看电视都会被大刚叔狠狠地揍一顿。有时候秋丹大娘为翠芳抱不平,她唠叨给柳柳听,柳柳从来都是那一句:“她是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老讲那些事情。”秋丹大娘愕了一下后便是一阵愤怒:“什么时代啊?什么时代人总没变,你就生那么好的命!”柳柳懒得理她,继续和那些人玩去了。
春季,铁路边上泡桐花开出一簇簇的,散发出一股庙堂那老爷座盘的香味。偶尔有孩子会拾起地上的花朵,吸食里面的甜汁。慢慢的,合欢树也把叶子打扮得油绿油绿的,还插上粉色的头饰,粉色细绒毛花,熠熠生辉。夏天就这样悄悄地来了。
就在那个季节,一些闲言碎语从广东那边传了过来,说我姐在那边谈恋爱了,翠芳也喜欢上了一个大学生。我娘和淑芬婶慌忙叫人托口信,让姐和翠芳过年一定要回家。
四
夏天过去了,冬天里一切都是寂静的。就在年前的几天,姐和翠芳回来了。姐变了,脸白了好多,头发剪短拉直了,身上没有了出去时的懵懂无知;翠芳也变了,衣着成熟,形象稳重。回到家,娘没有马上问姐在外交男朋友的事,而是让她先洗澡洗头,我跟在姐的后面,成为她的一个跟班,为她烧水、搬盆……我说不清那时对她的感觉,只是喜欢她身上那种城市味道,我敬畏甚至害怕,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后来的几天里,姐天天和翠芳混在一起,爱上哪就上哪,那已经变成她们的一种权利。淑芬婶在翠芳面前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威风,她似乎也觉得翠芳已经长大了,再骂也开不了口,因为她会赚钱了。会赚钱就是一种可以得到独立的表现,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可以生活,那是高贵的。这次翠芳回来上交了两千多块。娘对于姐只上交八九百块没有计较什么,她只是说女儿能回来就好,脸上丝微的不满不为人发现。我娘问我姐在工厂交男朋友的事,她就那么招了,很诚实,很坦白。她说是有一个男的喜欢她,对她也蛮好的,她拿回来的水果就是他买的。翠芳也喜欢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两个男的都是重庆的。
过年后,姐没去广州,翠芳也没有。正月初八那天,我和姐从舅舅家拜年回来,一路玩笑,到家便被有财伯拦住,喊我姐上他家去坐一会,吃个饭。我姐推说吃过了,他就说:“吃过了也没关系,就去喝杯茶,坐一下也行。那……翠芳也在呀。”
正是他后面那句“翠芳也在呀”引起了我姐的兴趣,于是她便答应了。她认为翠芳都在,就没有什么好害怕和不好意思的了。我说我也要去,有财伯就猛地扭转过他的脖子说:“你姐去坐一会儿就回来,小伢崽别掺和。”我怏然,怕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要发生了吧。
其实,我爹娘也在那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有财伯所谓的“坐一下”是给我姐相亲。我问我姐:“好玩不?”她很淡然地说:“我一去,就有一个大伢崽莫名其妙地给我递茶,可是我又不认得他,还叫我出去问我一句‘怎么样’,我真是糊涂了,我说‘什么怎么样,没怎么样呀!’”
姐本来也不晓得是去相亲,倒是我那个未来的姐夫蛮积极的。后来我问他:“你当时怎么就看上我姐了呢?”
他佯装皱眉,脸上却挂着笑容,说:“我当时都快三十了,以前很多女的追过我,我都看不上,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看上你姐了,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吧。再说我当时也怕年纪太老了娶不到老婆,瞧你姐长得还可以就看上了。”
我的姐夫陈玉仁便是那个时候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
那天晚上,有财伯又过来问我姐和我爹娘的意思,娘把她那饱经沧桑但还算年轻的脸转向了姐,说道:“你满意不?”姐明白啥事后,只是用她回来后很少表露出的懵懂表情看着那些大人,说:“我不晓得,叫我爹决定吧!”
陈玉仁家里有三兄弟,父母亲都勤劳能干,家里盖了一栋两层小楼,这种家境在农村还算不错。
爹答应的第二天,陈玉仁便来串门,还在我家住了一晚。
后来,喜欢我姐的那个男孩子写了两封信,都被爹娘截住了。姐恼怒他们,质问道:“你们现在还怕什么?”家里一般有信都是我代读的,可那两次却没有。只是很久以后姐才亲自对我说那两封信:第一封是叫她去广州,他说他会等她三年;第二封是说她是一个骗子,以后就再也没有半点音讯。记得我姐当时突然叹道:“爹娘是对的,看来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爱情,全是假的。”
有财伯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建强,个子比一般男孩要矮些,像他爸。建强读过小学,人十分活泼,会和别人开开玩笑。小的叫建国,当初到安徽读中专去了,后来终年未归,现今村里的人已是十多年未谋他的面了。
建强的娘在他十五岁时喝农药走了。我吃过她煮的猪大肠,吃不惯那种味道,却记住了那个煮猪大肠的女人,现在我仍记得她美丽的脸庞。听说她是为证明自己的贞洁而死。她的丈夫不相信她,一直认为她偷人,她死了以后他才知道错怪了她。后来有财伯为她的死疯癫了一年多,甚至还拿菜刀在街上到处喊要杀人,最后还是被从广昌赶回来的老母亲照顾,恢复过来了。有财伯的母亲是我爹的舅母,我管她叫晋婆。那年建强和翠芳的婚事便是这位老太太撮合的。那些大人围成一圈,商量着把翠芳许配给建强,让他做淑芬婶的上门女婿,养他们的老。淑芬婶答应了这门婚事。
淑芬婶就是想招个上门女婿,免得过世连个守坟的都没有。她想在村里找个比较稳当的人家,翠芳想去哪里打工都随她的便,那以后再也不用她这个头发枯黄的妇女来管教她,她婆家的人自会把她管理得好好的。
一来二往,大人对那事便有了些眉目,可翠芳不答应,她说建强长得丑,脾气又不好。淑芬婶却不那么认为,自从她和有财伯的意见达成一致后,就认定了建强是她的上门女婿。看女儿不同意,淑芬婶蜡黄的脸上便露出一丝不高兴,说:“长得不好有什么要紧,能看就行,生在农村,好看能值个屁呀!再说脾气不好可以改呀,等你们培养出感情,你就可以好好调教他了。”
“我和你娘当初面都不见不也那样结婚了?你们现在好了,可以见面还挑来拣去。”大刚叔对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死板阴沉,他只知道他和淑芬婶当初是没有见过一面就结婚了的,他听不得翠芳的意愿。
翠芳始终不愿,无奈大家都死缠烂打,她最终也屈服了。翠芳心有不甘,她对那个交往不多的建强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可她也知道人斗不过命!
院里的枣花开满了,青黄色的小花瓣,小小的花蕾,夹杂在椭圆的绿油油的枣叶里,星星点点的。
不久,娘和爹便去参加了翠芳的订婚酒席,媒人就是我娘。记得有一天淑芬婶跑来我家,对我娘说:“银花,你来给翠芳做个媒吧!”
“你们都说好了?翠芳同意了?”
“答应了,不过那个女崽还是有点不乐意,只是我们说她,她也就勉强答应了。你放心,你做这个媒人就是一个形式而已,就算以后这个媒不好,我们也不会怪你的。”娘便答应了,这是她第一回当媒人。
那天姐也去了,但是我没去,因为那天晚上我正在补课。只是听说酒席办得还好,大家热热闹闹的,只有翠芳始终没有开颜过。大人都很高兴,因为他们又凑成了一对美好姻缘。至少他们可以亲上加亲,是一桩好事。就是菩萨也会保佑翠芳和建强的姻缘的。
因为,菩萨是善良的。
五
在我们村里,男女双方订了婚便可以在一起同居,这是大人们默认了的规矩。如果女方有反悔之意,则要把男方送的聘礼加倍偿还,至于男方,一般很少退婚,谁也弄不清这是为什么,翠芳也弄不清楚。一直以来,就只有翠芳一个人反对这场婚事,建强似乎很愿意,她因此对他更是厌恶了。
就在翠芳和建强订婚后不久,我姐也和陈玉仁订婚了。经过几个月的考验,她对陈玉仁的感觉还不错,便同意订婚。订婚席上姐夫为姐戴一个黄金订婚戒指,他却不知道该戴在她的哪根指头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姐娇羞满面。最后,还是在长辈们的指导下,我那又痴又呆的傻姐夫才把戒指准确地戴在了姐的左手无名指上。翠芳目睹着这一整个过程,脸上没有丝毫的异样表情,只是在我姐夫把那枚戒指笨拙地给我姐戴上时,她夹着一只鸡爪拼命地啃,最后从口中吐出一堆鸡骨头。
姐和陈玉仁订婚后,我就去城镇参加了中考。我的考试还比较顺利,考试期间我没有像一些女同学一样中暑或是感冒,吃喝拉撒都很正常。
稻谷金黄,在飞快运转的打谷机里一粒一粒地脱落,一个星期下来,田野便由金黄变成了绿色。那个时候,金黄色被淘汰了。
一个连太阳也感到劳累的黄昏,班主任赵老师骑着摩托车闯进了我的视线,他的老婆坐在他的车后座,当时我正从田间回来,一脚的田泥,满面汗水,一副小丑模样。
“凤玉,你的成绩单……”他的笑容我一点也不熟悉,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严厉的老师和老乡。他经常用沉重的语气对我说:“凤玉啊,这一届我们村里会读书的就只有你和许志辉等几个人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学习,为我们村争一点光!”
我跑上马路,从他老婆手中接过一个红本本,他把眼睛对着我:“再努力一点,就可以进重点班了,就差一分了呀,真可惜。”
我翻开红本,一个三位数跳进了我的瞳孔:599分。
后来,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考了599分,许志辉考了567分。娘终于可以在村里那些女人面前炫耀一番:“何个晓得她能考得那么好,还差一点就可以进重点班……以前严青还在我面前说志辉的成绩比我家凤玉好,更有可能考上重点,呵呵……这样的事儿何个晓得呢!”娘很是得意,几乎忘了我家那时很穷,我的学费不知又将从何而来。
开学以后,我很少回家,家里的事也晓得少。娘很少来看我,除非我生病了或是缺钱花,她才会骑上我家那辆大自行车赶到学校看望我一回,顺便捎一些信息:“你姐去麻县学裁缝了,她订婚了也没事干,学点手艺以后好找点事做。”
高一的“五一”假期,我乘公交车颠簸两个小时回到了久违的家。晚上,娘在灶后弄饭,我坐在灶前的小矮凳上烧火,火苗在柴火上跳动,把我的脸映得红红的。
“翠芳怀上人了。”娘轻声细语的,那嗓子嗫得就像贼对贼耳语。
“是吗?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那个女的,还真厉害,一下就能怀上……”突然,娘意识到拿那些话对我讲不太合适,便用锅盖盖上锅出去了。
外面一大群女人正在捧饭碗吃饭,一边还忙着说话。我烧着火,火苗扑扑地跳,很是欢快,锅里不时地冒出水汽,从里面飘出一阵一阵的香味。
“娘,菜熟了,快来叠。”一家人都是这样叫娘来叠菜习惯了,以致她经常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人呀,我弄好了菜你们叠都不会叠?一个个就晓得吃。”今天娘没有骂我,一是因为我刚从学校回来,很久没回家的我会被他们看作是客人;二来是她刚刚才对我说了一些不合适的话,不好意思了。
晚饭后,一丝凉风到处游荡。五月里,天气还不太热,雨水却特别多。阴雨连绵的天气总是给人心里添上一层灰暗的膜,让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
我信步到淑芬婶的小店铺,想找一些朋友叙叙旧,主要还是去看翠芳怀孕的样子。
淑芬婶的店铺开了多年,到底多久,我也不记得。那时柳柳还没上学,她时常拿着她家冰箱里的冰棍到处惹我们的馋,还有那些零食,酸酸甜甜的酸梅粉,香脆的麻花,各种各样的糖……店里有好多人,有两桌在打扑克,一些人在看电视,另一些女人围坐在一起拉家常,还有一些小伢崽稀稀拉拉地站在各个角落里打弹子。
翠芳站在玻璃柜台后,脖子仰着,看一桌人打扑克,有人买东西她便把头扭过去拿东西给人家。她上身穿一件宽松的薄毛衣,灰底水红条纹,底下穿一条长腿牛仔裤,深蓝的那种,大概是她打工时买的,有点旧,裤子左腿上刺绣着一朵大红花,很是好看。她看到我,眼前一亮,说:“哎呀,未来的大学生回来了。”她的脸色红润,看起来似乎还比以前漂亮丰满了许多。我笑着说:“是呀,假期当然要回了。”
我随便看了看,买了一包小零食,抬脚跨出了那道矮门槛,心里宽敞了许多。翠芳的那些神情和动作表明她还是比较快乐的,至少她不会像个怨妇那样,到处发泄怨闷。她自然卷的乌黑亮发拉得笔直,俨如一根根钢丝。翠芳挺立在装满各种小零食的柜台后面,微笑,就像一朵开得正艳的白兰花。
但不久,我就听娘说,翠芳和建强要离婚。
“那以后翠芳要生了小伢崽该怎么办?”我问娘。
“我也不晓得,哎……何个晓得这个世上的事。”
又过了不久,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翠芳早产了一个女婴。
我上高二的时候,柳柳也上了初中,成绩也还不错。姐在麻县学裁缝也将近一年了,手艺也学得差不多了,便打算结工回家。翠芳的女儿莉莉也在淑芬婶的怀里咿呀地哭泣,转溜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
生活需要钱,要钱就需要工作,工作才会有钱。建强看出了翠芳每天给他的难看脸色,于是他在年后便很自觉地跟随大群民工坐火车去了深圳。建强没有什么手艺,只是靠他矮小身体里发出的力气做做硬活。
翠芳没有去送建强,建强走的那天,她把女儿莉莉搂在怀里,头低垂着,泪水滴了莉莉一脸。不久,翠芳也提包去了汕头,把女儿莉莉塞给了淑芬婶。淑芬婶没有阻拦她,她不怕翠芳会跟四川打工仔跑了,牵扯翠芳的线在她的怀里美美地睡了。
后来更多的人离开了村子去了各个城市打工。姐学完裁缝也跟随姐夫去了上海。
小的在成长,成长的在成熟,成熟的在变老,慢慢的,慢慢的岁月,慢慢的变化,慢慢的人世沧桑。
深秋的一天,我回了趟家。一下车便看到苦楝树打了光棍,光溜溜的身子没有一片遮羞之叶;芦苇也蓬松着焦黄的头发,任风吹摆;美人蕉更是残败不堪……那棵枣树,只剩下一两片黄叶在枝上摇晃不定,忍受着深秋的寒露和白霜。
淑芬婶正蹲在我家厨房后与大娘大婶们聊着事,小莉莉在她的臂弯里扭动着,犹如一头困兽。
我提包站在人群旁,秋丹大娘看到我回来,似乎很高兴:“回来了,我屋里艳艳回来了不?”艳艳是她的孙女,比我小一岁,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回来了,我在车上还看到了她咧!”其他女人也抬头朝我笑笑或是看我一眼,表示问候过了。我扫了一眼大伙,才发现我娘也在她们当中。反正没事,我便坐在一块小石头上听她们拉家常。我听到淑芬婶说,柳柳把交的学费要了回来,不去上学了。
六
姐和姐夫在腊月廿六的夜晚从上海回来了。那天夜很黑,天气很冷,姐穿着大衣,挺着大肚子,戴一个毛线帽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都没有嘘寒问暖什么的,感觉好像说好了似的不去提她怀孕的事,动作似乎也很谙熟。因为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们还不能办结婚证,没办结婚证就怀孕的话,被村计划生育组抓住就要罚钱,这也是他们摸黑回来的原因。娘在他们回来的前一天就打了电话过去提醒说:“凤香啊,家里那些干部抓得紧,你们还是夜里回来吧,安全稳当些。”
姐回了家就一直不敢出门,躲在家里保护着她的肚子。没几天,翠芳也从广州回来了,但建强没有回来,甚至没有任何消息。翠芳精神足了许多,头发被染成时尚的黄色,以致小莉莉第一眼看到她便躲到淑芬婶的胯下不敢出来,淑芬婶拉了她好久:“那是你的妈妈,年子(傻子),看一下那是你的妈妈!”翠芳拉了很久才把莉莉拉到自己面前,可莉莉却哇的一声哭着说:“我要外婆,呜呜呜,我要外婆。”翠芳心里难受了一阵,自己整天在外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连自己的女都不认得自己了。
“哦…我的乖女,我是你的妈妈呀!莉莉乖哦,妈妈带你去买吃的哦!”翠芳抱住莉莉哄了起来。莉莉从小便好吃,经常被店里玩耍的人们哄得团团转,听到翠芳说要买好吃的,便收嘴不哭了,那泪汪汪的眼睛四处寻找她妈妈为她买的好吃的。
第二天,莉莉便穿着翠芳买的新衣服到处游玩,跑到人多的地方故意拿手撩自己的衣服。秋丹大娘看见了,便来逗她:“莉莉女,你身上的排场衣服是何个的?”
莉莉见有人问便噘起小嘴,一副得意的表情,说:“是我妈妈买给我的。”
“你妈妈,你哪有妈妈?翠芳又不是你妈妈,你昨日不是不认她?”
“她就是我妈妈,她就是我妈妈……”莉莉说着便跑开,又另寻地方炫耀去了。
姐没有去找过翠芳,翠芳也没有来找过她,两个人住的地方只隔那么几十米,可她们却心照不宣地认为她们已经没有了共同话题。
建强一直没有回来过。除夕那天,淑芬婶一家五个人围着桌子吃了年饭,大刚叔是桌上唯一的男人。晚上七八点那样子,小店慢慢热闹起来了。村里人在自家过完年后,大人们就往小店里跑,聊天、看赌博。小孩子拿了压岁钱便也往人多的小店里挤,平时吃不到的零食终于可以放开了肚皮吃个够。
这个年倒也过得和往年没什么两样。元宵后,我便返校补课。娘担心到村里邻居嘴多繁杂,便选了一个黑夜将姐送到了阿婆家。小时候姐不像我那样喜欢去阿婆家里住,阿婆家周围邻里自然也都不怎么认得她,这样便也安全。阿婆住的房子是那种用土墼(一种建筑材料)堆的老屋。屋前有一条小河,春天河水涨了,阿婆便要搬家。那屋子经历的风雨比我阿婆阿公经历得还多,可是他们看上去却比老屋还要衰老——阿公背驼得像座拱桥,头发雪白,没有一根杂丝;阿婆也是风烛残年,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让人看起来十分担心。小时候,阿公阿婆的身影在我眼里是那么高大,我够也够不到,而现在他们就像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
阿婆很小心地照顾着我姐,专门为她空出一个房间,还弄来一台黑白电视机。毕竟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和两个老人没有太多话题,待一起久了就腻了。娘怕姐烦闷,便经常过去唠叨一些事情,姐也经常盼她来。
过完年人们便又开始寻觅生活了。翠芳不久便去广州打工了,临别时她拉过莉莉说:“我的女啊女,下次妈妈归来的时候可不要不认得我,你说我就打埋了你。”说是说,翠芳心里却舍不得。
姐夫不愿去上海,可娘说:“凤香就要生了,伢崽一生下来你晓得要几多钱养不?你以为生一个伢崽有多容易!”
姐夫很听大人的话,就算心里有反抗他也不会和大人当面顶嘴,他认为大人讲对的便做,不对就不做。最后他还是扛包去了上海。
姐生产那天我正在上上午最后一节课,踏进医院,我看到我姐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色苍白,有点湿的长发略显零乱,整个人看上去很憔悴。她见我进病房,无力地笑了笑。
我娘正拿着一个奶瓶给小外甥喂奶。
“娘,让我看下我的外甥。”娘低下身去让我瞧,我便看到一个脸蛋红红、皮肤皱皱、很是难看的婴儿,他就像一个闭着眼睛、脑袋乱摇的小老头。娘见我看完就问我他长得像谁,我推说自己看不出来。其实我觉得他谁也不像,更像一只生下来的小狗。娘说姐生产并不是很顺利,生了两天,算得上是难产。在阿婆家,姐肚子痛要临盆了,阿婆打电话叫来了大舅把她送到乡镇医院。爹娘也赶到医院,接生的胖医生说姐难产,要立即转院,他们担不了保。爹立即叫上一辆面包车连夜赶到市人民医院,第二天中午姐便生了。
“你姐生产前两个月还被你阿婆村里的计划生育组抓过咧。”
“我怎么没听你们说过?”我好像总被他们瞒着许多事情,最后一个知道。
“告诉你也没什么用?哎,那个心我们都操不来,何况你啊!”我娘一脸悲伤。
我娘和我姑是互换的媳妇,本以为会亲上加亲,后来却变成仇上加仇,恨中添恨。娘嫌我爹无能,赚不来钱,一辈子生活都是过得紧巴巴的。姑说我舅长得不好,还到处说阿婆的不是。我奶奶在我九岁时就随爷爷去了,我姑就愈加仇恨我爹和我阿婆,说爹自己无能就拿自己的妹妹换老婆,然后又跟我娘和我阿婆合伙害死了她娘,自己的娘死了还要奉养别人的娘。这些话说出去后,爹给了她一巴掌。我爹从来不打人,对于我们几个孩子也是如此,可是那次他伸手给了我姑一巴掌,之后姑就和爹断交了,还说以后他要是进她家的门就把他的脚打断。爹回家后气得三天没吃饭,他还在我娘面前哭出了声。娘对我们说这些时也十分伤心:“我从来没见过你爹哭,可那一次你爹哭得那么伤心,害得我也跟着他一起哭起来。”
姑恨我爹是恨入骨的,她信奉基督教,讲究一切以宽恕为怀,可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忠实的教徒,她时常把仇怨放在心上。
那天我去阿婆家,阿婆牵着我的手走在马路上,她边走边说:“你姑姑啊,天天在别人面前说我的不是,骂我老不死,说你奶奶死了我怎么还活在世上要她服侍……哎,看来当初换婚是换错了呀!你娘在那边受苦,没得一天好日子过,我还要在这边受你姑的气。”
那时,我阿婆就像一个打架打不赢向大人告状的孩子,而充当大人的却是我。阿婆老了,眼睛不好使,她眼角处总有一两滴泪流出。说完那话,阿婆像平时一样用手把眼角抹了抹。
姐在阿婆家的两个月里,姑来看过两次,那是迫于世俗情面。她第一次带着冷面过去,扔下一些东西便走了。第二次临走前她居然加上一句:“你怎么还没走啊?”
我从来都不愿把姑想成一个坏女人,她毕竟是我的姑。
那天,姐坐在阿婆屋里看电视,突然门外人声喧哗。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喊我阿婆。阿婆从外面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快,快躲起来,计划生育的干部来抓了。”阿婆拉起她的手,便往床后的空缝里塞。可姐还没躲好干部就后脚进门了,他们说:“别躲了,跟我们走。”
姐的手一直拽着阿婆的手,早已吓得出了一手的冷汗。姐被叫到大队,计划生育组要她去堕胎。姐的肚子挺得像地球一样滚圆,听到这句话便一下子瘫软在地上。阿婆赶紧叫来大舅,爹娘也赶到了那里,大家七嘴八舌一通说,最后才同意罚六千块放人,不过以后不要让他们再抓到,再抓还要拉她去。后来姐便回了姐夫家,这一场惊吓让她心慌了整整一个月。在那边躲了一个月又被抓,罚了三千块。姐就埋怨起姐夫来,最后还是躲到了阿婆家里,虽不情愿,但也没办法。
后来就有人说,姐在阿婆家躲藏的事是我姑透露给计划生育组的,为此她还被奖励了一千块。虽然爹娘还有阿婆那些人并不十分确定消息的可靠性,但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七
生活似乎平淡了许多,小外甥和莉莉只有盼望长大的迫切,而我和姐、翠芳、柳柳却希望自己变得成熟,又在不断地回忆自己过去的童年时光,娘和阿婆便时时向我们讲述她们的过去,对于她们来说,过去的不管是苦是甜,现在回忆起来,都变成了甜甜的。
姐会常带小外甥到娘家住上一两个月,姐还是和我娘更亲一些,小外甥一有什么毛病便找她。娘虽然常唠叨姐,烦她,把她磨得狠,可一旦姐隔久了没有打电话回家她便又开始唠叨,叫姐带外甥来住。
姐夫在上海赚钱赚得晕晕乎乎的,早就想回家看看自己的儿子,却无奈工地上老是有很多事。工地上的工友听说他有儿子了,磨着要他买喜糖,姐夫倒也爽快,一下买了几十斤糖散给他们,工地上的气氛一片喜庆。
小外甥满月的时候,姐夫从上海赶回来了。我学习忙,不能请假喝满月酒,要是初中或小学的话,我溜也会溜出来,可那时临近高三,学习非常紧张,我们已经被老师们的激昂之词逼得完全放弃了自己,我们一切都在向着高考。大家都认为自己的生活充实美好,连柳柳也在市里打工,偶尔没事便回家带莉莉。调皮好吃的莉莉就像当年的柳柳,当年翠芳拿她这个妹妹没辙,而现在终于风水轮流转,柳柳经常被莉莉弄得哭笑不得,还经常遭受淑芬婶的臭骂。淑芬婶已经老了许多,人完全瘦了,连骨架子也小了。听娘说她得过几场大病才变成这个样子。
爹和三五个亲戚合伙买了一台水泥搅拌机,他们到处揽活赚钱,听说哪里有人盖新屋便十分地关注。后来他们的生意做多了,人家便把他们的电话留下来,说哪里有生意就通知他们。自从爹做了那活,家里状况好转了许多。活儿虽累,但此前他从来就没有一天赚过一百多。那些时间他十分开心。娘说要出去打工,他就瞪着眼说:“我一天一百多还养不起家吗?还要你出去干啥?一个女人家出去累死累活就赚那么点钱,还不如待在家,我不稀罕你的那几个钱。”娘待在家里清闲起来。她是一个能闲得住的人,菜地荒得人可以躲进去不见人影,栽了一株冬瓜,长了许多个,却因为草太长找不到了。娘说,村里谁还去种菜,一到黄昏街上便有人推车来卖菜,便宜呢。娘说得没错,村里谁家都不愿种菜,菜地和田野都没有我小时候那么丰盈翠绿了。以前下雪天都还有包菜盖在雪下,那时天天吃我娘从地里割来的韭菜,我弟都抱怨说连放屁都是韭菜味,而现在要吃韭菜要找对季节,花上几毛钱买一把有几分焦黄的韭菜尝鲜。
这年六月里,翠芳回来了,这次莉莉没有怕生,或许她已经记住自己妈妈的样子了。正好那些日子姐也带小外甥来娘家住,知道翠芳回来便带他去淑芬婶的小店里转悠。
小外甥叫海临,是我娘给他取的名字,他还有一个小名叫“万块佬”,因为生他被罚了近万块钱。他长得很像我姐夫,当初他刚出生那天我娘问我他像谁时,我硬是说不上,可长到五个月眉眼便出来了,活脱脱的一个小陈玉仁。
莉莉比我外甥大一岁,但都是小孩子,在一起亦能玩得开,谁都是咿咿呀呀,谁都听不懂谁说了什么。不过莉莉会讲话了,只是外甥对她咿呀,她也学他咿呀,外甥很喜欢和她一起玩。姐不去淑芬婶的小店,外甥就哭,见到莉莉就嬉皮笑脸。莉莉是个好玩之人,姐买给海临的一些小零食,她便一把抢去。姐骂她,她便委屈地说:“反正小麦麦(宝宝)又不会吃。”瞧她很是可怜,海临看她的怪样便咧嘴笑了,弄得我姐真是不知该怎么办。
莉莉为了吃没少挨淑芬婶的骂。莉莉是一个很精怪的人,别人的东西她要千方百计地弄到手。“那个女的呀,那天为了要白堂叔手里的芋香雪糕便说要嫁给他,笑得店里的大人们都是捧腹叫疼。”秋花嫂接着说,“以后长大也是一个骚货,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女的懂什么,你说得也太过分了吧!”淑芬婶听了很不高兴地说了一句。秋花嫂是笑着说的,见淑芬婶不高兴便补上句:“随便说说。”
那天我姐和翠芳坐在店门口,各自拉着自己的孩子,聊着天。翠芳拉莉莉站在她身边,让她挨着自己,说:“我这个女啊,太好吃,以后说不定就会跟哪个货郎走了。”
我姐深知莉莉好吃,现在却碍于翠芳的面子,反安慰说:“那倒不会,小伢崽都是那样的,好好教她就好。”
莉莉早看到海临手上的奶油饼干,金黄金黄的,似乎很诱人。她忍不住伸手去抢海临手上的饼干,海临对那饼干没有兴趣,那块饼干已经在他手里拿了一上午。
我姐没有说什么,拿过他的小手看脏不脏,然后便继续和翠芳说话。
“莉莉,弟弟给你饼干吃,你也给他一块糖吃哟!”翠芳虚心教导着。
“不给!”莉莉把手里的糖握得更紧。莉莉一向被淑芬婶惯着,不给就是不给,抢就哭。翠芳很无奈,甚至有点愤怒,说:“就知道吃别人的,自己的就不舍得给别人。”莉莉才不管呢,妈妈骂她也不哭,嘟着嘴站在那里。
姐就说:“他也不吃,不要了,回去喝奶。”之后抱起海临起身往家走,还一边唱着儿歌:“打叉叉,望爹爹,爹爹几时归?明天后日归。买什个?买米花。送何个?送姨家……”翠芳望着我姐的身影,心里有一种陈醋的味道。
其实建强和翠芳有过联系的。翠芳在广州,建强在深圳,隔得本来就不远。建强到翠芳的工厂里找过她,翠芳不理他,建强心里憋了火。后来建强还去过一次,翠芳是见了他,但只对他说了一句:“有事回家再说!”以后建强就再也没有找过她,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了,问建强的爹,他也说不知道。翠芳心里有点悔了。
后来听村里人说,建强和一伙人闹事,打了人了。建强本没有打人,但怕受牵连便也跟众人一起跑,又没有跑赢便被警察抓了拘留在公安局。建强没有办法了才打电话给有财伯,可要交两万块保释金才能放人,期限十天,时间一过就让他去坐牢。有财伯实在没有办法,便把那事告诉了淑芬婶。开始,淑芬婶死也不肯拿钱给有财伯,她说当初是瞎了眼害了自己的女,女儿女婿现在什么事儿都要她担,这又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有财伯看她哭得伤心便说:“淑芬,我也知道你为他们做了许多事,我这个当爹的什么也谈不上,要是你实在没有,我也不会逼你。这是他自己闯的祸,就让他自己担着,我们做大人的该做的都做了,他要说我的不是就让他说去,我认了,当初就不该逼翠芳跟他。”
有财伯走后,淑芬婶便歪在内间的椅子上发起愣来,她该怎么办,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女婿啊!
大刚叔总是不作声,似乎什么事都与他没有关系,赎也好,不赎也好,只是微微皱眉以表示不满。淑芬婶问他怎么办时,他瞪了她一眼说:“我管你怎么办,你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那是你的女婿又不是我的。”淑芬婶气得在椅子上发抖。
最后,她还是找到有财伯,塞给他两万块钱,说:“去把他弄出来,叫他以后好好做事,不要再惹是生非。”有财伯点点头,脸色很难看。
自莉莉出生那年建强走后,村里的人就再也没见过他。两三年了,我都把他的样子忘得差不多了,只是记得他很矮。
莉莉三岁的时候,翠芳一直没有建强的消息。翠芳便找到淑芬婶,说:“娘,你去叫有财伯告诉他,我等他三年,三年后他还不回来的话我就改嫁。”说完“哐”的一声把门关了,自己躲在房里哭得呜呜咽咽。翠芳心里是有点怪淑芬婶的,当初自己就不同意这桩婚事,是淑芬婶和大刚叔一句一句吼她嫁的,到头来生的女儿没有爹,自己守活寡两三年。
不知道有财伯后来有没有找到建强,或许他没有去找,也没有人去打听那些闲事,人们只在乎每天黄昏卖菜小贩的菜价。谁都要生活,天天管人家的事岂不很累。
三年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等待,可等的人一直都没有回来。吃着米饭一晃就长大的莉莉也开始背上书包混学校。到我上大学二年级,莉莉上小学一年级,海临也上了学前班的时候,建强还是没有回来。
翠芳终于死心了。莉莉六岁那年,翠芳改嫁了,嫁给了一个结过婚的叫李佳兴的男人。那男人长得很正,身材高大,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好。一开始李佳兴嫌翠芳结过婚,还带着一个女,更主要的是还要当淑芬婶的倒插门女婿,这点他是不情愿的。李佳兴也是一个精明的男人,他爹就是他外婆的倒插门女婿,现在自己又要走自己爹的道便是十分的不情愿,无奈他看了翠芳之后觉得翠芳长得还不错,生了一个孩子还是一副少女般的身段,他便心软了。自己已经年过三十,也结过一次婚,恐怕再娶就没有翠芳这么好的了,考虑了许久才把这些事想通,竟答应了。婚礼草草办过就算了,从此翠芳就和李佳兴成了一对夫妻。
莉莉把李佳兴叫做“长爸爸”,把她的亲爹,从来就没有在她记忆中出现的矮个子男人建强叫做“矮爸爸”。有次我爹逗她:“莉莉,你说是你的长爸爸好还是你的矮爸爸好啊?”
“矮爸爸不好,他打架,还要我阿婆的钱……”莉莉说这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她确实不知道她的矮爸爸是谁,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对自己好不好,只是听妈妈和阿婆说过矮爸爸是一个坏蛋,不要她和妈妈就走了。
“那你的长爸爸呢?”
“长爸爸好,他会买吃的给我,还有新衣裳。”莉莉变得高兴起来,声音也高了,似乎还有几分得意。
翠芳再婚后便整日里跟着李佳兴形影不离,十分亲密。村里的人把这些看在眼里,却也不大加议论。“女人嘛,还是要有一个有男人的家才好。”秋丹大娘叹完一口气,便开始回想起自己去年因脑出血病故的丈夫。
不到半年翠芳便怀孕了,四五个月的肚子在她宽大的睡衣下还看不出啥名堂,但大白天也穿睡衣的女人别人一猜便是一个孕妇。翠芳这次怀孕却不像怀莉莉时那么安静,她拖着睡衣跟着李佳兴到处摘枣。李佳兴站在院墙上摘,翠芳站在院下捡,莉莉也跟着在旁边撒娇:“爸爸,我也要枣子……”李佳兴便扔给她几个,她开心地笑,奔着去洗来吃,然后边吃边看妈妈和长爸爸摘枣。
姐知道翠芳再次怀孕后,默默祝福:“翠芳啊,你这次要是生一个男孩你就是很幸福的了,你的男人也会疼你的。”
柳柳站在门口,眯眼看看天,还好,阳光不是太厉害,她又可以去找艳艳的妹妹岳岳玩。柳柳现在和岳岳一起在城里的一家饭店卖包子,她也没觉得当初不念书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损失。我始终觉得她不读书是有她说不出的苦衷,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很是自娱自乐,赚的钱用来买自己喜欢的衣裳和化妆品,有时上网聊聊天。我暑假回家碰到了她,她高兴地说:“大学生回来了,海南好玩不?”待我说完海南一些美景美食后,她的脸上似乎有一些羡慕的表情,说:“读大学真好!”说完照旧找凤翔和凤武打牌去了。
姐在我大外甥五岁时又生了一个男孩,而我却不像姐那样有耐心。我很讨厌小孩子的啼哭声和随时屙在你身上的大便,把他放在大腿上,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在那里屙了一堆金黄温软的东西,他屙的时候不先放屁你是不会知道的,还要等他哼哼唧唧你才知道,可那已经晚了,白裤子变成黄花裤了。
姐倒挺坦然,说:“到时候你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就不会觉得脏了,他屙的屎也是香的。要带大一个小孩子需要穿三年的帖裤子啊。”所谓“帖裤子”便是贴在身上的裤子——因为被尿湿了。姐很疼两个孩子,他们闹从来都是以哄为主,不得已才扬扬巴掌吓吓他们。我看了心里就窝火,说:“孩子,孩子,我以后就不要孩子,烦!”我娘听见便骂:“你不要孩子鬼才娶你,你以为你是大学生就可以不要孩子了?”我脸拉得老长,说:“那我不嫁人还不行啊?”
“你不嫁谁养你一辈子?别以为自己很强,女人就是女人,到时老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可怜了。就像这次你阿公中风一样,要不是有你舅和姨们,还不知道会有多可怜哟。我那会去看他晚了点,他都哭着说‘银花,你怎么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害得我也在那跟着哭,你阿婆就在一边笑。人老了真的很可怜,你不要现在说这话逞强,老来还不是苦了自己。”
我姐在旁边也听得真,说:“娘说得对。凤玉啊,人年轻时就该为老来想一想,年轻时家里有孩子多好,也热闹点。年纪轻轻图那份清闲,老来也就是冷冷清清了。”
她们说得对,可我就是装作没听见。我只装作看着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看着它们飘到空中被菩萨收走,然后就不见了。
周娟兰,现居临高。曾发表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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