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狗屁工作”，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吗？

又到周一。你是否也受困于无趣又重复的“狗屁工作”之中呢？近日，随着大卫·格雷伯所著的《毫无意义的工作》(Bullshit Jobs：A Theory)简体中文版上市，“狗屁工作”再度成为年轻人关注和讨论的话题。

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是全球最知名的人类学者之一， 他对于“狗屁工作”的定义主要出自于他于网路上所搜集而来的五百多份个人心得分享和几个深度访谈。经过整理后，他发觉这些工作根本是“完全无谓、不必要或有所为害，连工作者自己都讲不出自己工作存在的理由，但又必须假装这工作很重要”。

那么，这些毫无意义的工作到底怎么来的？它是如何降低效率，加剧不公平的？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活字电波”第14期的精彩回顾，嘉宾为天津师范大学副教授王行坤老师。

➡︎“格子间里做PPT的人跟当年踩着缝纫机的纺织女工没有本质区别”

活字电波：一些在互联网公司的朋友说，他们感觉自己的工种和工业革命时代福特流水线上的螺丝钉没有什么区别。似乎除了在高校进行研究性工作外，其他的很多工作都很少需要调动自己的智性和知识，就是在不断掏空自己、磨损自己的过程。为什么很多互联网大厂的工作，或者我们想象中属于知识密集型的工作，也会给人一种毫无意义的空洞感？而且还需要劳动者拥有很高的学历来匹配这些工作？

王行坤：曾经网上有一个段子是说，公司格子间里边做PPT的那些人跟当年踩着缝纫机的纺织女工没有本质区别。这个段子它说了一个什么问题？今天我们以为那些比较高端的、或者说高技术含量的工作，其实在很大程度上都被去技术化了。

去技术化你可以说它是学历贬值，这个问题一方面就是我刚刚说的，资本它在利用劳动力的时候是非常挥霍的，非常大手大脚的，本来一个本科生可以做的工作，但是它非要用一个硕士生、甚至是博士生。所以一个硕士学历的人在本科能做的这样一个工作岗位上，感受到的挑战性和意义感肯定不强。

另一方面，回到去技术化，它的典型就是福特流水线。福特流水线就是把工序减的不能再简化了，一个工人就只从事一道工序。那我们认为白领工作或者说知识工作是比较有技术的，但是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白领的工作也是要面临着或者说遭遇着不断被去技术化的一个命运。

《我，到点下班》的剧照

对资方来说，不断去技术化的好处就是可以压低劳动力成本。让工作岗位的可替代性增强，所以这个工作岗位就不值钱了，这归根结底是出于老板压低劳动力成本的需求。在当代，工业性的工作也好，知识性的工作也好，都有这样一个命运。

当然了，这样的工作即便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它对社会还是有价值的。我们作为知识工作者，我们生产的是知识，作为程序员，他生产的是代码，这些东西虽然看不见，但是它是一定的有用性，它是具有使用价值的。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工作从根本上就无用、对这个世界毫无贡献更让人沮丧的了。

格雷伯所说的Bullshit Jobs——狗屁工作，之所以没有价值，是因为它不生产使用价值，它不生产一种有用性。

格雷伯把“狗屁工作”做了几个分类。第一种“马屁型”，好比说私人助理、人力资源专员、前台接待，这些都是有点类似于封建时代的侍从，给老板打下手的这些岗位。

还有一种“打手型”，他们是雇主积极的打手，巩固权贵利益的附庸，例如律师、电话销售、市场营销、推销人员，很多是带有欺骗性、带有攻击性的。想想那些推销专家，一些广告专家，或者说那些公关、律师，这些工作没有生产出任何有用性，他们只是给这个公司当合法的打手，或者说软性的打手。

另一种是“补丁型”，处理本来可以完全避免的问题。格雷伯也将某些程序员归入这个群体。为什么他说程序员是狗屁工作呢？因为很多程序员在企业里边就做一些修补漏洞的工作，他不是做一些创造性的工作，而是企业里边的电脑出现了本来不应该出现的漏洞，他就打一个补丁什么的，这些格雷柏认为也作为堵漏的人，他也没有创造什么有用性，没有什么使用价值。

还有一种是“报价机型”，专门写书面文件、做些放空炮的报告，比如一些政府里边负责调查的人员，其实这个事情做没做都没关系，只不过他要例行公事打上勾，假装他在做一些事情。有一些企业里边有一些内刊，都是一些没人看的东西，但是它还是要做，这些从业人员也是他说的打勾的人。

最后一种是“监工型”，就是企业里边那种不必要的监工。你也可以把他视为一种打手，在流水线上你找一个人来管其他人，或者说在比较官僚制的企业里边那些中层的管理者，尤其是一些传媒，文化工作相关的企业监工，这些监工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作用的，他的存在只不过说证明这个企业很正规。这些都是格雷伯所说的一些狗屁工作。所以很多人从事金融业，从事广告业、从事律师行业，他会有一种空虚感，因为他的确没有在服务社会。

活字电波：目前随着信息技术和自动化的发展，一部分人陷入失业状态，而另一部分人则陷入到无休止的劳动之中，这让我对马克思所说的，生产工具的革新、生产力的进步可以把人从雇佣劳动中解放出来产生怀疑。您如何理解科技对当代工作形态产生的冲击？

王行坤：首先我澄清一点，马克思他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是说生产力的进步要导致生产关系的改变，只有改变生产关系所以才有可能把人从雇佣劳动中解放出来。所以，在我们考察技术的时候，生产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变量，在我看来，技术乐观论或者说技术悲观论都是比较片面的看法。

马克思关于“技术会节省工人的工作时间”这个观点的看法，他在《资本论》和他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边，起码有两三个地方引用了约翰·穆勒的一句话来表明态度。穆勒在1849年就认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他说“值得怀疑的是，一切已有的机械发明是否减轻了任何人每天的辛劳。”机械并不会自动地减轻人的辛劳，并不会自动减少人的劳动时间，因为人都是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中进行生产的。

➡︎资本主义的发展依赖于创造更多新产品以及通过社会工程生成新市场，催生新的需求和欲望。

那我们现在的生产在什么样的生产关系里面呢？是为了利润而生产的生产关系。所以说机器的目的不是为了节约劳动时间，它的目的是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来生产更多的剩余价值。在以市场经济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社会中，机器只不过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所以这样一种生产关系，就决定了机器只能是站在资方立场上的工具。所以，本雅明说文明总是伴随着野蛮的，资本主义文明也是一样。

什么叫野蛮？我们的机器文明这么发达，人工智能这么发达，我们还在搞996或者247，这不是一种野蛮又是什么呢？

如果没有生产关系的变化，绝大多数工作都可能被去技术化。但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人工智能带给我们的挑战，在我看来并不是工作会终结。

在现有的制度下，工作是很难被终结的，但是好工作的确是越来越少了。即便是读了研读了博，你去找一个稳定的、能够给你带来意义感的，这样的工作会越来越少。但坏工作会越来越多，坏工作就是说你的工作很不稳定，基本上没有什么社会保障，机械化且缺乏挑战性、意义感。

《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的剧照截屏

坏工作以平台工作为代表，今天很多人都受雇于各种 各样的平台，比如外卖小哥、快递小 哥，平台跟劳动者是没有劳动关系的，它对劳动者的福利是没有任何义务的。

➡︎未来的技术创新将无法惠及穷人，重新分配和社会创新才能起到作用。

在2019年有一部电影，肯·洛奇导演的《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这部电影就讲英国送快递的一个司机，他也是受雇于平台，他每天可能工作14个小时，但是他后来出现了意外，但是公司还要让他赔偿意外的损失，公司也不管他因意外所造成的身体损伤，因为他不是公司的员工。

《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的剧照截屏

所以我们对于未来就业的担心，我觉得很多时候是被那些好莱坞电影给误导了，好像机器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其实很多时候机器是取代不了人类劳动的。

《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的剧照截屏

一个数据是，在亚太经合组织国家里面，从1990年到2010年，这若干年之间，新增就业的60%都是那些不稳定的非正规就业。发达国家如此，在我们发展中国家就更为甚之——新增就业大部分都是低端的服务业。也就是说未来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好工作的确是很难找到的。

那种不稳定的、可能随时会被辞退，待遇也比较低廉的这种工作，可能会成为一种非常普遍的状态，因为这是最适合资本积累、资本剥削的一种就业形态。 它可以对劳动力不用负任何责任，剥削完了之后就把劳动者抛弃掉。

➡︎当高新技术井喷式发展，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不适应的人群注定只能成为世界的弃民吗？

《燃烧》的剧照

活字电波：现在中文互联网世界里有一个天问：35岁以后的程序员都去哪里了？程序员这种高透支性、劳动强度很大的职业，当他的青春期已过之后，他该何去何从呢？

王行坤：马克思有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资本它对于厂房、对机器这些属于所谓的固定资本是非常节省的，但是它对于所谓的流动资本，尤其是可变资本，就是劳动力，它是非常浪费的。

这个浪费就体现在，它把年轻人用完之后。而且是没有限度地用他，什么叫没有限度地用他？就是让他每天工作十小时、十二小时，用完就把他扔掉。不仅是程序员，很多行业可能都有这样一个现象，反正会有更多的年轻人一波一波地加入到劳动力市场里来。

这背后就是当下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说目前劳动力商品化的程度是非常高的。劳动力商品化是指，我们作为普通的劳动者，只能出卖我们的劳动力，换取生活资料，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可能被饿死。那这样一个境况就造成了我们作为劳动者一方，我们的社会保护、还有一些劳动保护，在工作中有一些权益什么的，都可以被资方给它拆解掉，或者说消灭掉。那我们作为劳动者就是赤裸裸地有待资方去蹂躏的这样一个存在。劳动力商品化在今天它有不断加剧的一个趋势，不光是在中国，其实在整个全球范围内它都有这样一个趋势。

活字电波：就是市场并不会去关心35岁以后的程序员他们何去何从这件事情，就是自生自灭。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用过即弃的人。

王行坤：对。就是用完就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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