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在故乡赵家沟的土地上行走。我想,不仅是因为竹韵书院,还有那份赵家沟情结。行走在故乡的土地上。宽阔的沟陇,变得矮小的梁子,还有那已经变得步履蹒跚的儿时玩伴,让我的老眼里充满着熟悉而陌生的景象。更让我熟悉的是长生娃家里的那只老麻狗,佝偻的身躯,黄黑相间的狗毛看起来有点脏乱,让人有点厌恶的感觉,不过一旦与它接近后,就会有依依不舍的感觉。
已经肆虐三年的疫情依然时有发生,一会儿封控,一会儿核酸,一会儿流言乱飞。就在我焦虑的情绪愈来愈浓的时候,儿时的玩伴,我的表哥给我打来电话:“老表啊,听说县城有个小区都封闭了,你要不回乡下来住一段时间吧?我哩咯哩冇得疫情,安全得很啊!”
放下电话,我驾着自诩为宝马的荣威“蓝宝”一小时后,来到村口,车速自然就慢了下来。在高温中煎熬的故乡,显得有点苍凉。转过狭窄的农耕道,只见一只老狗吐着狗舌,喘着粗气,眯缝着双眼,有气无力地躺在路中间。旁边还站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男人,原来,表哥已经在村口包产地边等候我了。
我把车停了下来,左脚刚落地。突然,那只懒洋洋的老狗从车头部窜了出来,疯狂地向我扑来。老表很淡定,我却有点惊慌。“狗东西,打死你,你这个黄眼狗,主人家回来你都认到了嗦,滚开!”老麻狗一改老态龙钟的疲态,双爪高扬,跃跃欲试,狗嘴不停地狂吠着,做出要驱逐我这个赵家沟的陌生人的架势,誓死守卫赵家沟的样子,老狗狂吠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赵家沟。
挡在我前面的表哥吆喝着,这时从围墙背后慢悠悠地走出一个汉子,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地吼道:“狗东西,快滚,你连兵大爷都认不到了嗦?不听招呼,老子打死你吃狗肉。”
听到要吃狗肉,老麻狗好像受到了刺激一样,来了一个急刹车,态度急转弯,向着我等摇起了半截子尾巴,狗舌垂吊出来,释放着欢迎的善意。
双手反背着,行走慢悠悠,衣衫有点破旧的老者是我儿时的玩伴长生娃。听到我回来,要来书院看看,再和我叙叙旧。
长生娃与我同庚,他父亲西如老辈子曾经参加抗美援朝作战,后来转业回乡,公社见他有点文化,懂政策,见过世面,就安排他当了大队农业主任。西如老辈子已经去世多年,直到现在对西如老辈子的印象就是那句与我们赵家沟人完全不一样口头禅“喔是,喔是!”他不管是开会还是摆龙门阵都要先说“喔是,喔是!”这句口头禅,以显示自己是出过国门与众不同的人。
我家与长生娃同住在爷爷留下来的老房里面,一间宽大的堂屋从中间用竹笆笆隔开。两家人除了不能互串外,说话做事都像是一家人一样。
长生娃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西如老辈子后来娶了二队的雷姓大妈。雷大妈身材魁梧,说话就像打雷一样,掷地有声。但她心地善良,她家的条件比我家好,经常有肉吃。浓浓的肉香穿过竹篾笆,飘进我们的胃里,惹得我们口水直流。母亲不愿意看到我们的苦瓜脸,就叫我和弟弟出门去捡柴,避开长生娃家吃饭时光。当我们把一背篼柴火放到柴灶门前,端起土碗吃饭的时候,母亲揭开筲箕盖着的碗,盛着清汤寡水汤红苕的泥巴碗中间放着一个肉碗,扑鼻而来的肉香一下子让我和弟弟高兴得跳了起来。母亲告诉我们这是雷大妈从撕开的那个竹笆洞里递给我们家的。她家的肉也不多,分了小半碗给我们。“谢谢雷大妈!”我赶紧向着竹笆那边喊道。竹笆那边传来雷大妈洪钟般的声音:“谢么果啊,都是一家人啊!”
长生娃喜欢养狗。在人都吃不饱的年代,他都要忍嘴留下一口,给自家的黄狗吃。那黄狗也就随从他,在赵家沟的田地上跑来跑去,看到不顺眼的人就要吼上几口,有点狗仗人势,以维护长生娃的威严。
大人们也许是从爱护粮食角度,不喜欢狗,经常将饿得骨瘦如柴,走路偏偏倒倒,在猪圈里猪槽里偷食的老狗撵出来,沉重的竹竿将老狗打得“嗷嗷”直叫。没有偷到食物的老狗回到生产队保管室的后屋檐下,望着一群嗷嗷待抚的小狗,狗眼泪流。老狗只好埋着头,往外走去寻找食物。
老狗与长生娃有感情,来到他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还发出“嗷嗷”的声音,聪明的长生娃知道老狗想要什么,于是来到屋后的竹林盘,解开腰间的鸡肠子带子,胯下裤子,蹲在竹林里就拉了起来。饥饿的老狗,等不及长生娃拉完,就将狗头钻入胯下,一顿美餐后,老狗将剩下的叼回去,让小狗们也享受了大餐。
农村人拉屎都用竹片做最后的清理,在竹林盘拉屎,就只有就地取材,长生娃只好用石头擦屁股,有时老狗帮忙用狗舌舔干净,才拉起大筒裤子。有一次老狗饥饿至极,将长生娃的屁股啃出了狗牙印,痛得长生娃拿着竹竿猛打老狗。
这只老狗是在偷食村民毒死的死老鼠后,一命呜呼的。老狗死后,长生娃抱着它哭了起来,后来他将老狗的内脏埋藏,狗皮做了一件皮袍子。狗肉煮来吃了,雷大妈这次给了我家一个狗腿子。在那个年代没有人来考虑会不会中毒?因为我家和村里的人经常吃瘟猪肉,没有听说哪个被毒死了。即使有人死了,人们也想不到死狗肉上去。
老狗死了,长生娃将几只小狗送人,留下一只花狗,自己养着。
小花狗逐渐长大,成了他的跟屁虫,寸步不离。长生娃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不管走到哪里,都提着一个撮箕,将狗屎带回去,放入自己的自留地。我们几个小伙伴,看在眼里,嫉妒在心。因为我们也要捡狗屎啊。于是,就在远远地吼:“狗屎娃儿,狗屎臭,卖了狗屎去割肉。狗屎卖不脱,肉也割不着。狗屎娃儿,焉妥拖哩回家啰!”气得长生娃,像个泼妇一样站在田坎上大骂。我们就捂着嘴巴不敢笑出声来。
这只花狗就很调皮了。经常去各家各户偷吃,有时跑到老队长的鸡窝里偷吃鸡蛋。鸡蛋是老队长家里的油盐钱,自己都舍不得吃,够了5个以上,就会拿到广兴场卖了,买回家里的必需品。这下鸡蛋被偷了,气得老队长站在朝门上大骂。“那个哈宝喂的狗啊,偷了老子的鸡蛋,老子晓得了,打死它吃狗肉。”
精明的队长从狗改不了吃屎的偷吃习惯中,发现了是长生娃的花狗犯的事,于是想出办法收拾花狗。一天午后,酷热的天气,让花狗躺在朝门边睡着了。偷过东西的狗还是比较警觉的,只要有人经过,它就会眯缝着眼睛看一下,判定安然无事了,它才又睡了。智勇双全的老队长,扛着锄头,慢悠悠地往那个朝门边走来,嘴里吼着:“各家各户,穿好窑裤,出工了。全劳动挖田,半劳动扯草草。出工啊!”
这只哈狗,哪晓得这是危险降临,依然睡在那里一动不动。当老队长走在老花狗身边时,一个鹞子翻身,锄头从他那裸露的肩膀上砸在那老花狗的狗头上,老花狗来不及叫唤,就一命呜呼了。老队长,带着报仇成功的喜悦,下田去了。
偷吃鸡蛋的老花狗死了,长生娃心痛了一阵子,从满嘴流油地啃着狗肉的喜悦中,他缓过神来。不久他又从广兴场狗屎坝,牵回一只花麻狗。
他吸取了老花狗的教训,不管到哪里,都把花麻狗吼道。这样就相安无事了。
这只花麻狗还享受过高级待遇啊。
十年前的一个秋天,队上的龙娃找到我,说我修建的入村的道路,被洪水冲毁了一部分,想修补一下。大家见我曾经全资修建过了,就想约几个儿时伙伴,大家一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再修补一下进村的路。我在竹篙镇一个火锅店整了一桌火锅,招待儿时的伙伴们。长生娃兴奋地带着花麻狗也参加了,表现出大队干部子女对公益事情的那份积极性。三杯开场酒后,大家开始烫火锅。长期在家务农,没有出过远门的长生娃,哪里知道火锅的吃法,碰杯以后,拿起筷子直插入生鸭肠碗,绞了几下后,一大串鸭肠带着血水,就进入了长生娃大大的嘴里,长生娃咀嚼几下后,感觉不对,说:“这个肠子喔嘎不好恰啊?”
一旁的祝娃一看说道:“你喔嘎直接恰啊,要放到锅里烫熟了才恰得!”长生娃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从嘴里将生鸭肠吐出来,一旁的花麻狗,就获得了一餐美味,吃完后,摇着尾巴,还想要。曾经比我们高傲的大队干部子弟,几十年不进步,依然还是生活在赵家沟那封闭的世界。这场景让大家忍不住笑,我却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酸楚滋味。
近年来,我因筹办竹韵书院,经常回赵家沟。也常常与儿时的伙伴们聊天,拉家常。儿时的伙伴们都老了,我也老了。他们因为生活的压力,显得比我苍老得多。但是他们的体力却比我强得多,担起泥巴上我家四楼,腿都不软一下,这是劳动带给他们的收获。长生娃依然养着自己的伙伴老花狗,不过已经不是那时的花狗了,已经算不清是赵家沟老狗的几代狗了。
每次回家,赵家沟为数不多的狗,都要来欢迎我,如今生活条件好了,狗却少了,山村缺了儿时的喧嚣,缺了鸡鸣狗吠的烟火味。剩下的都是老年人和让我陌生的孩子们。近年来的疫情,让远赴新疆、广东打工的明娃、贵娃等回到了家乡,他们与老屋为居,与老狗为伴,与土地共生。
陶渊明有诗:“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勾画了一幅乡村清和景明的清欢。生活在赵家沟的狗是艰难的,赵家沟的人是勤劳的。我喜欢听到赵家沟的狗叫,如果,回到故乡不闻汪汪叫,连狗都对你爱理不理的木然,心中未免很有些落寞,狗也真的不是那条狗了。漂泊半生,乡关何处总关情,反倒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赵家沟的一条老狗了,踟蹰在岁月的门口。(文/刘元兵 二〇二二年八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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