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终止聘用，陈春花真的是学术骗子么？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丨任大刚

8月3日，北京大学发布声明称：

近期，我校对陈春花老师的有关情况进行了调查。8月3日，我校国家发展研究院收到了陈春花老师的辞职申请。学校按程序终止其聘用合同。

图/微博

声明很短，却分别讲了三件事，且语焉不详：

第一，声明说“对陈春花老师的有关情况进行了调查”。“有关情况”到底是跟什么有关的情况？是跟华为的纠纷，还是关于其博士学历？调查结论是什么？

第二，声明说“国家发展研究院收到了陈春花老师的辞职申请”。是陈春花老师要辞掉其担任的“BiMBA商学院院长”的行政职务，还是辞掉其“王宽诚讲席教授”，抑或与北大一拍两散，各安天命？

第三，声明说“学校按程序终止其聘用合同”。陈春花老师提出辞职申请，与学校终止聘用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或者是因为陈春花老师的华为风波和博士学历问题，导致学校按照程序终止聘任？而学校的“程序”具体又是如何规定的？

从人事管理角度来说，人际之间的种种微妙之处，并不都需要摊开来让公众反复搓揉，对上述这些疑问不作解答，是对当事多方的一种保护。而有关陈春花老师的风波，恐怕告一段落。

但如果跳脱出来，这一事件仍有继续思考的空间。

01

如果承认企业管理是一门科学，那么企业管理就一定存在已经和未经发现的规律。商学教育的目的，就是传播已经发现的规律，研究未经发现的规律。

在发现企业管理规律的路途上，名门正派的课程就包括管理学、西方经济学、组织行为学、战略管理、市场营销、人力资源管理、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战略管理、会计学、审计学、税务、会计电算化、市场营销，等等。

但是在实务层面，却还存在更多在大学课堂上无法传授的技能，譬如我的一个朋友专事企业培训，他的课程是星座与血型。

他曾经统计过数千人的星座和血型，通过两者之间不同的排列组合，归纳出各种不同的性格特征，办事风格，以此来分析个人与岗位、恋爱与婚姻双方的适配程度。

他的课程很受欢迎。后来在某网络平台上开课，获得100多万粉丝。

大学课堂上不大传授的还有“国学派”，有的宗奉儒家的忠孝，有的宗奉道家的无为而治，有的宗奉法家的严刑峻法，企业家们照样听得津津有味。

企业管理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而人是最具有或然性的物种。因此，企业管理既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准则，又在全球各地因不同的地方文化、产业特征、政治制度等强大影响，呈现出大准则之下各不相同的地方小准则。

如果你到不同的中国企业去参观，会发现总裁办或会议室、接待室里，悬挂起来的条幅、题词，相当一部分体现为先秦时期诸子百家的思想观点——厚德载物、宁静致远、上善若水，等等。还有的企业，则悬挂着领袖话语，或各种激励人心的口号。企业千差万别，宗奉的理念各不相同。

但从根本上说，中国从前并没有企业组织，企业组织是舶来品，相应地，企业管理也是舶来品，企业管理的理念、规则、规律，其底层逻辑的建构，基本都是西方发达国家的。中国40多年改革开放的历史，也是一部学习、模仿和创新西方发达国家企业管理理论和实践的过程。

怎么管理好企业，尤其是150人以上的企业，更不要说千人企业，万人企业，是个头疼的问题，更是一个痛点，“企业管理”因之成为一个庞大的市场。

02

“企业管理”不仅是个庞大的市场，而且自由交易，是个高度自由化，无法垄断的市场。

产品的供给方，既有国立高校、专业培训机构，也有个体户或公司化运作的个体户，既有科班出身，名门正派的人士，也有横跨学术与企业两界，还有民间自学成才的野路子。

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在“企业管理”这条广阔的赛道上，大家都是靠口碑、靠实绩，有时也靠人脉，但最终还是靠口碑吃饭。

“口碑”这个东西，说起来很宽泛。

譬如你有名校背景。人家和你不熟，但会默认你已经被名校筛过很多遍，才能站在演讲台上，一定是有本事的。今天游走在各企业的很多来自名校的企业管理专家，如果把背景换成某个专科学校，有没有人马上会门可罗雀？

又譬如大企业的从业背景。不排除“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的因素，有的人就是不喜欢具体的管理工作，就是喜欢教育人，喜欢把经验传授给他人。但同时，有没有人是因为无法胜任大企业管理岗位，转而投入到企业教培行当呢？

再譬如，某个“企业管理”界人士经常在大众媒体上露面，著书立说，富有哲理性的金句不断，更因某件事情爆得大名，那么他也可以赢得不错的口碑。

名校、名企、名气，或者两/三者相加，是目前一个人在“企业管理”课程和研究界奠定江湖地位的三大法宝。

▲陈春花教授（图/视觉中国）

客观而言，这三大法宝也是一种口碑筛选机制。但这三种筛选机制反过来也可以被利用来提升口碑，口碑市场因之容易被扭曲。这个不用多谈。

正本清源地讲，所谓口碑，就是A用户觉得好，推荐给B用户，B用户也觉得好，推荐给C用户，如此以之形成稳定的评价体系和市场。

为什么真正的口碑市场不容易形成？从企业内部的“决策-执行”流程上，决策者希望有企业管理的培训，执行者拿到命令，往往倾向于寻找名校、名企、名气背景者，才能“保险地”完成任务。

即便口碑风评不行，执行者也可以把问题推到名校、名企、名气，而不是执行命令不到位。

03

陈春花事件，就是“企业管理”界名校、名企、名气筛选机制的一次坍塌。

在华为为“军师”事件发表声明之前，陈春花老师的名校、名企、名气筛选机制运作得非常好，但她似乎不懂得“誉满天下，谤亦随之”，不懂得有棒杀也有“捧杀”，也不懂得越来越大的名气，会带来越来越大的杀伤力。

她在华南工学院无线电技术专业，随后留校讲授马克思主义哲学课程八年；拿到爱尔兰欧洲大学博士学位，也是在《中外合作办学条例》颁布之前，法不究及既往；且2016年入职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已如实告知博士学位未被认证的情况，以及自己求学的过程。

▲据传爱尔兰欧洲大学曾在中国合作招生（图/网络）

但怒不可遏的公众现在是以“华为军师”的苛刻条件来要求她的过去，那么在当时看来的跨专业、奋进求学的努力，都成了抹不去的污点。甚至企业任职、不断在自媒体的自我曝光，都成了她自己下的一盘人生大棋的一部分。

这些年来，从人生巅峰跌到谷底的人太多了。与陈春花老师同一个行当，前一个栽倒的是唐骏，很多人已经不记得他了。而唐骏给企业界造成了多大损失呢？

华生教授评价陈春花老师说：

“最根本的问题是陈春花自己在学术上没有任何实质性成就，在专业上漏洞百出，同时在营销上过度包装自己，在谋取商业利益上表现得过于贪婪，却坐享远超个人能力、品行与价值创造的巨大名利，这违背了公众对一个学者教授应有风骨的期待。”

而朋友圈有朋友转发的评价认为：凡是与陈春花教授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陈春花老师与人为善，对人毕恭毕敬，如沐春风，很少有敌人。所以，但凡是熟人，谁也不愿意撕破脸来公开谈论这个问题，更怕自己落下一个“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恶名。

所以，很难用“好”“不好”、“好人”“坏人”二分法，评价陈春花老师及“华为军师”事件。

▲2022年8月3日，陈春花在其社交平台发布一封公开信（图/网络）

我更倾向于认为，陈春花老师损害了学术界的声誉和共同利益，但是对企业界而言，她远不是一个奸商，无非是买卖行为有些不雅观而已。

04

中国企业需要先进的管理理念，商学教育在传播先进管理理念上功不可没。

但先进的管理理念，不仅来自于企业实践本身，更与产业形态、社会环境、文化生态等外在因素密切相关。商学教育对企业管理而言，有的方面可以有所作为，有的方面则无能为力。

认清这一点，有利于更加客观地评价陈春花事件本身及其影响，也有利于企业界更加客观地看待商学教育对提升企业管理究竟有多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