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表象”的使用和意义—弗雷格与康德比较研究

摘要：康德用“表象”（Vorstellung、vorstellen）一词来说明感性和知性等不同的认识层次，说明“对对象的表象”和“对对象的表象的表象”以及理解和洞见的区别；弗雷格用“表象”（Vorstellung）与思想进行区别，说明表象需要承载者，而思想不需要承载者，从而更好地说明思想的客观性。他们关于“表象”一词的使用方式不同，形成的理论也不同，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即他们都把“表象”看作一个自明的概念。同一个词的不同使用，可以显示出康德和弗雷格理论的差异，也显示出传统哲学与分析哲学的不同。而同一个用语的共同使用，则至少隐含着一种思想文化的传承。这说明，传统哲学，特别是德国哲学对弗雷格是有影响的。 关键词：表象；知性；思想

弗雷格是现代逻辑的创始人，也被称为分析哲学之父。弗雷格对分析哲学的产生和发展具有开创性的贡献，并被人们广为谈论。话题之一是弗雷格思想的来源。有人认为，他的思想是开创性的，没有受到前人的影响，有人则坚持认为，他的思想是有来源的，特别是受到德国哲学家，尤其是他的老师洛采的影响。学术思想是有传承的。弗雷格的逻辑学是开创性的，但是他的逻辑学的观念与亚里士多德是一脉相承的。他的哲学得益于他的逻辑理论和方法，因而别开生面，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但是从他的相关讨论仍可以看出，对于德国哲学尤其是康德著作，他是比较熟悉的。本文试图通过分析“表象”一词，来说明弗雷格与康德在“表象”这一用语的表达和使用上的异同，以及由此体现出的两种理论的传承与差异。

一、“表象”与“思想”

“表象”一词是弗雷格在谈论句子的涵义和意谓时使用的。他认为，句子的涵义是思想，句子的意谓是真值，即真和假；思想是我们借以把握真的东西。众所周知，弗雷格关于涵义和意谓的区别及其论述是非常出名的。但是在不同时期，他论述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因而同样是提及“表象”，谈论也就有不同。

在《论涵义和意谓》（1892）这篇文章中，他谈论了句子的涵义和意谓。句子是由句子部分构成的，他谈论句子部分，主要是针对专名的涵义和意谓。他虽然区分了涵义和意谓，但是讨论的重点却是句子的意谓，包括专名的意谓与句子的意谓之间的关系，子句的意谓与复合句的意谓之间的关系。在谈及涵义和意谓关系的过程中，他说到它们与表象的区别：

符号的意谓和涵义应该与和符号相关联的表象区别开。如果一个符号的意谓是一个感官可感觉的对象，那么我对它的表象就是一幅根据我所曾有过的感觉印象和我所做过的内在和外在活动的记忆而形成的内在的图像。这幅图像常常浸透着情感，其各个部分的清晰性均不相同，也不确定。同一个涵义即使在同一个人那里也并非总是与同一个表象结合在一起。表象是主观的；一个人的表象不是另一个人的表象。因此与同一种涵义联系在一起的表象自然就有各种各样的区别。对“亚历山大大帝的战马”（Bucephalus）这个名字大概画家、骑手、动物学家各有极为不同的表象。这样，表象与符号的涵义就有根本的区别，符号的涵义可以为许多人共有，因而不是个别心灵的部分或形式。……

因此可以毫不犹豫地直接谈论涵义，而对于表象，严格地说还必须补充说明，它属于谁，属于什么时间。

从这段说明可以看出，弗雷格借助表象来说明涵义和意谓。首先是要把涵义和意谓与表象明确区别开来，其次是要将涵义与表象区别开来。为了说明这一点，他举了“亚历山大大帝的战马”这个例子，后来还举了一个通过望远镜观察月亮的例子做进一步说明。月亮是意谓，望远镜上呈现的图像是涵义，观察者视网膜上形成的图像是表象。月亮是观察的对象，望远镜上的图像是客观的，每个人看都一样，但是每个观察者视网膜上呈现的图像却因人而异，各不相同。将这个例子和引文中的例子对照，可以看到弗雷格通过表象来说明涵义和意谓，后者与表象不同。“亚历山大大帝的战马”是一个名字，是有涵义的，每个人对它的反应不同，想到的东西也不同。通过这样的比较，弗雷格试图说明，对象是客观的，表象是主观的，涵义居于二者之间。所以，涵义与对象不同，与表象也不同。这样他就借助表象，进一步说明了涵义与意谓的区别。

涵义与意谓有区别，它们与表象也有区别。但是似乎前一个区别是清楚的，而后一个区别不是那样清楚。比如，借助望远镜观察月亮的例子，既然都是图像，那么为什么望远镜上的图像就是客观的，而个人视网膜上的图像就是主观的呢？在《论涵义和意谓》中，弗雷格的主旨是说明涵义和意谓的区别，并由此说明句子的意谓是真值。意谓是他讨论的重点。所以，他关于涵义的讨论，主要也是为了说明什么是意谓。他的相关讨论包括使用表象这一概念，都是服务于对意谓的讨论。

在《思想》（1918）一文中，弗雷格专门谈论思想。句子的涵义是思想，因此他相当于专门探讨句子的涵义。在相关讨论中，他谈论哲学传统中关于外部世界和内在世界的区分，由前者谈及感官可感觉的东西，如树木、石头、房屋，由后者谈及“感官印象、想象力创造物、感觉、感情和情绪”，“倾向、愿望”。他说，为了简明，他用“‘表象’这个词来概括”后者。这样，他不仅再次谈及表象，而且还做出如下明确的说明：

其一：表象不能被看见或摸到，也不能被闻见、被品尝，也不能被听见。

其二：表象可以被拥有。人们有感觉、感情、情绪、倾向、愿望，一个人具有的表象属于他的意识内容。

其三：表象需要一个承载者。

其四：每一个表象只有一个承载者。两个人没有同一个表象。

这四点说明是非常明确的。特别是与前面引文进行比较，我们会发现，弗雷格的说明有了明显的不同。这里列出四点，作了理论性的说明，可见弗雷格对“表象”的使用是在意和重视的。这也容易理解，他要论述思想，对思想做出说明，而思想显然不如真值那样容易说明，因为真值的说明可以依据他的逻辑理论，依据逻辑所提供的语义解释。

这四点关于表象的描述，对于弗雷格而言乃是至关重要的。其中，第一点清楚地说明表象不是外界对象，与外界对象根本不同。在这一点上，思想与表象有些相似，思想与外界的东西也是不同的。只是借助这一点并无法说明思想与表象的区别，因此其他三点说明就非常重要。表象与人的意识有关，它或者属于人的意识内容，或者需要人做承载者。最后一点说明最重要，即表象不仅要有承载者，而且一个表象只有一个承载者。就是说，此人的表象与彼人的表象不可能是同一的。这就说明，无论表象有什么样的性质，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它因人而异，没有客观性。这是弗雷格关于表象的理论性说明，与前面的举例说明明显不同。但也应该看到，它们的意思其实是一致的。月亮在那里，望远镜上的图像也在那里，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因而它们不属于某一个人，不会是某个人的表象。所以，它们是有客观性的。在观看的时候，此人视网膜上呈现的图像与彼人视网膜上呈现的图像是不同的，此人只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比如好像看到一棵桂树，而彼人也只知道自己所看到的，比如好像看到一只兔子，但他们不知道他人看到了些什么。所以，在个体视网膜上呈现的图像无论是什么样子的，都不具有客观性。

将思想与表象进行比较就可以看出，思想与表象是不同的。思想是句子的涵义，它不能被拥有。比如，“弗雷格是哲学家”这句话表达一个思想，这个思想被许多人所把握，而不属于某一个人。应该指出，在这一点上，许多人不理解弗雷格，对他提出质疑：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思考这个命题？它为什么就不能也是一个思考者的思想？按照我的理解，这里的关键在于，要区别一个句子表达的东西和头脑里想的东西。一个人无疑是可以考虑这句话的，但是他所考虑的以及由此产生的结果，除非写下来或说出来，否则只是他头脑中的东西，因而只是他的表象。这些东西，只是属于他的意识内容，他人是不知道的。而一旦写下来或说出来，就成为客观的了。这是因为，它们是要通过句子来呈现的：句子是物化的，句子又是有涵义的，而思想就是句子的涵义。

所以，思想与表象的区别主要在于，思想是客观的，而表象不是客观的。正是根据这样的说明，弗雷格得出与思想相关的重要结论：“思想既不是外界的事物，也不是表象。必须承认第三种范围。”弗雷格的这一结论是自然的。外界的事物属于一个范围或世界，内心的东西属于另一个范围或世界，思想既不同于外界事物，也不同于表象，即不同于内心的东西，因此它属于这两个范围或世界之外的另一个领域。这一结论的对错好坏姑且不论，我们至少可以清楚地看出，在相关讨论中，“表象”一词确实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二、“表象”与“知性”

康德谈及表象的地方很多，但是表象却不是他谈论的重点和要点。他谈论的核心是认识，重点是感性、知性、理性以及相关的理论和方法。但是在这样的谈论中，他常常谈及表象，而且，“表象”一词在他的讨论中是起着重要的说明作用的。下面我们仅举两个例子，来说明康德关于“表象”一词的使用以及相关讨论。

在逻辑讲义中，康德多次谈到认识的等级。尽管每次等级划分不同，但是都会谈及表象。比如，在《逻辑学》的七个等级划分中，前三个都谈及表象：

知识的第一个等级是：表象某种东西。

第二个等级是：有意识地表象或者知觉（percipere）某种东西。

第三个等级是：识别（noscere）某种东西或者在与别的事物的异同比较中表象某种东西。

省略号处是后四个等级，分别涉及识别、理解、知性、洞见和把握等。这似乎说明，认识的层次在比较低的时候，通常与表象相关。具体看，第一个等级直接用表象来说明；第二个等级只是对“表象”加了“有意识地”这一修饰说明，似乎由于有了这一说明，这样的表象就变为知觉；第三个等级增加了更多的说明内容，似乎通过比较来表象，就成为识别。这样我们看到，前三个级别是：表象、知觉、识别。而知觉和识别都是通过表象或者可以看作通过表象来说明的。这就表明，表象是可以起说明作用的。还可以看出，在第一个层次，“表象”一词是直接使用的，对于它没有说明。这就表明，“表象”这个词的意思是明确的，它所表达的概念是自明的，无须进一步的说明和解释。正因为如此，它可以用来说明认识：既可以说明第一个认识层次，也可以说明其他认识层次。但是，它不能被用来说明后四个等级，或者说，不必用它来说明。这也就表明，它属于比较低级的认识层次。

在后四个级别中，最重要的大概是第五个：“理解（Intelligere），亦即通过知性借助于概念来认识或者构想某种东西。”这里关于理解的说明借助了知性。所以，知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康德自己也说，“理解或者知性的领域比把握或者理性的领域大得多”。本文不讨论知性及其相关问题，这里仅指出，表象与知性在康德论述中是根本不同的。

国内学界一种比较普遍的观点认为，哲学的探讨应该和逻辑的探讨区别开。如此，考察康德关于表象的论述，以上讨论就是不够的，还要考虑康德的哲学论述，尤其是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的论述。众所周知，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于认识做了一些区别，比如区别出直观和概念、感性和知性、知性和理性等，并围绕这些区别进行了论述。现在，我们不考虑他的这些论述及其相关思想，而只考虑在这些论述中，表象是如何起作用的。也就是说，康德是如何使用“表象”这一术语并利用相关概念进行讨论的。为了讨论方便，我在引文前加上序号：

（1）对象对表象能力的作用就是感觉。

（2）通过我们被对象刺激的方式获得表象的能力（感受性）叫作感性。

（3）判断是一个对象的间接知识，从而是对象的一个表象的表象。

（4）一切判断都是我们的表象中间的统一性的功能，因为不是一个直接的表象，而是一个把前者和更多的表象包含在自己之下的更高的表象，被用于对象的知识，由此诸多可能的知识被集合在一个知识之中。但我们可以把知性的所有行动归结为判断，以至于一般的知性可以被表象为一种判断的能力。

（5）想象力（Einbildungsfraft）是即便对象不在场也在直观中表象对象的能力。

以上引文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说明性，它们分别是关于感觉、感性、判断、知性和想象力的说明。这些说明有一个共同点，即都使用了“表象”一词。这就表明，表象这一概念与这些所说明的概念相关，并且有助于它们的说明和理解。

（1）是关于感觉的说明，（3）是关于判断的说明。借助表象，二者得到区别：一个是对象的表象，另一个是对对象的表象的表象。这种层次上的不同一目了然。（2）是关于感性的说明，与（1）近似，可以借助（1）来理解。（4）含有对知性的说明，借助了关于判断的说明，因而可以借助（3）来理解。这样，借助表象，感性和知性不仅得到说明，而且也获得明确的区别。感性和知性的区别和说明对于康德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这一点这里不必讨论。我们所关注的是，在这样的区别和说明中，“表象”一词被使用，因而表象这一概念是起了说明作用的。（5）是关于想象力的说明，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列出它只是提示，表象的说明作用是广泛的。

“表象”的使用有两个特征，一是它与对象相关，二是对它没有解释，而且从它的使用方式看，它似乎不用解释。后者说明，它是一个自明的概念。仔细分析还可以看出，“表象”一词有两种用法，一是做名词，如（1）至（5）的大多数用法；二是做动词，如（4）的最后一句和（5）。对照之前的引文，它的全部三种用法都是动词。这可以使我们认识到，表象一词与对象相关，用法是自明的，其主要意思来自动词。比如，说“表象（vorstellen）某种东西”，和说“通过我们被对象刺激的方式获得表象（Vorstellungen）的能力”，表达虽然不同，一个是动词，一个是名词，说明的东西也不同，一个没有提及对象，一个则提及对象及其刺激，但是“表象”一词本身的意思无疑是一样的。同样对照之前的引文，那里关于认识层次的说明（可以认为）是以“表象”来区别的，前三个层次有“表象”一词，后四个层次没有它：知性一词出现在第五个层次中。而这里关于感性和知性的区别也（可以认为）是以“表象”来区别的：一个是获得表象，一个是获得对表象的表象。所以，在康德的论述中，表象的说明作用是非常明显的。

此处引文中的说明是简单的，类乎定义，因此对其中“表象”一词的使用进行分析也比较容易。但是康德对于表象一词的使用极其广泛，比如：

知性一般地来说就是认识的能力。认识就在于被给予的表象与一个客体的确定关系。而客体则是在其概念中一个被给予的直观的杂多被结合起来的东西。但现在，表象的一切结合都要求意识在表象的综合中的统一。所以，意识的统一性是唯一构成表象与一个对象的关系、从而构成它们的客观有效性、使它们成为知识的东西，因而就连知性的可能性也依据的是它。

自发性就是在一切知识中必然出现的三重综合的根据。这三重综合就是：作为直观中心灵变状的表象的把握、想象中表象的再生和概念中表象的认知。

在这样的论述中，除了客体（对象）以外，表象与意识、心灵状态、想象、概念、知性、认识等联系在一起，且它似乎不再是起概念的说明作用，而本身就是论述的对象，并在相关论述中被探讨。这就说明，在康德的论述甚至康德思想中，表象这一概念是非常重要的，至少我们不能说它是不重要的。

三、“表象”的使用

康德和弗雷格都使用了“表象”一词。他们基于一个共同的前提，这就是表象一词的含义是自明的。但是他们的用法却截然不同：康德用它做说明，而弗雷格用它来区别。康德的先验哲学与弗雷格的语言哲学有很大不同。他们对“表象”一词的不同使用，乃是与他们各自的哲学讨论相关的，因而是与他们各自不同的哲学相关的。

康德哲学中的基本术语是感性和知性、感觉和判断、直观和概念、知性和理性等，以及与它们相关的概念。对这些概念做出区别的基础，就是对这些概念本身做出说明，使它们成为明确的概念。一如引文所表明的，康德在说明它们时所使用的最基本的概念就是表象。众所周知，《纯粹理性批判》导论开始即论及经验是一切认识的开端，康德在这一说明中则首先谈到“对象激动我们的感官，一方面由自己造成表象，另一方面使我们的知性行动运作起来，对这些表象加以比较，把它们联系起来或者分离开来，并这样把感性印象的原始材料加工成叫作经验的对象的知识”。康德的话看似常识，仅仅是关于经验的一般说明，实际上却包含了《纯粹理性批判》中几个最主要的概念：感性、知性、认识。与它们同时出现的还有对象和表象等概念。这里最重要的说明是关于表象与知性的区别。因为是开篇，所以从字面上看，二者都是作为一个概念被引出，并由此形成一些说明。但是在之后的论述中我们看到，康德对知性有明确的说明，并且是借助表象而做出的，如（4），而对表象这一概念本身则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说明。表象的说明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弗雷格讨论的基本术语是涵义和意谓，与此相应，他讨论思想和真值。在《论涵义和意谓》开篇他谈论涵义和意谓，而在《思想》中他开门见山谈及“真这个词为逻辑指引方向”。也就是说，他是在论述过程中才使用“表象”一词的。而且，他使用这个词不是为了对思想做出说明，而是为了与思想形成区别。他以表象这一概念表示一类东西，如感官印象、感觉、感情和情绪、倾向、愿望等，由此说明思想与表象所代表的这一类东西是不同的。表象只是帮助说明思想不是什么，而没有帮助说明思想是什么。所以，弗雷格与康德关于表象的使用是有区别的。

因此，表象这一概念在弗雷格和康德的理论中，作用是不一样的。在弗雷格的理论中，表象这一概念只是被用来做区别，因而只是借用性的。换句话说，由于它本身对思想是什么并没有做出说明，因此弗雷格只是借用它。在我看来，弗雷格主要考虑的是思想，而关于思想的说明，借助“表象”也行，不借助“表象”也行。比如，将弗雷格关于表象所描述的那些东西统称为“内心的东西”或“心灵的东西”，甚至就称为“感觉”或“与感觉相关的东西”，大概也没什么不可。弗雷格的目的是要将逻辑的东西与心理学的东西区别开，将主观的东西和客观的东西区别开。在德国哲学中，恰恰有“表象”这样一个概念，它从康德以来一直被使用，而且被看作自明的概念，不用对它做进一步的解释和说明，直接拿来使用即可。句子的涵义是思想，与表象当然是有区别的。基于这一区别，加上对思想本身的说明，弗雷格就阐明，思想是客观的，是我们借以把握真的东西。这样，弗雷格借助德国哲学中的一个传统概念，一个被普遍接受并认为自明的概念，与思想进行了区别，从而使人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其所说的思想是什么。

相比之下，在康德理论中，表象这一概念却不是用来区别的，而是用来做说明的。这样，所有以它做说明的东西都依赖于对它的理解。也就是说，尽管表象这一概念是自明的，但是在用它进行说明时，还是要依赖于对它那种自明含义的理解。因此，在康德理论的阐述中，离开它是不行的。同样，在理解康德思想的过程中，包括对康德所使用的那些基本和主要术语的理解，离开它也是不行的。比如，康德同样说过要区别逻辑与心理学，但是这一区别在“表象”的使用上肯定会遇到困难。如“表象某种东西”是什么意思？“对对象的表象”是什么意思？“对对象的表象的表象”又是什么意思？即使认为这些说明是清楚的，那么“表象的一切结合都要求意识在表象的综合中的统一”这样的说明也是清楚的吗？在我看来，即便我们可以像康德那样，假定“表象”一词的意思是清楚的，并将表象这一概念作自明的使用，但仍然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即必须理解它，知道表象是什么意思。

从以上讨论可以看出，弗雷格的理论与康德的理论在用语上，至少在“表象”这一用语上是有延续性的。正因为有这种延续性，所以可对弗雷格的理论与康德的理论做一比较。他们在讨论中都使用了表象这一概念，但使用的方式不同。康德用它来进行解释，从而使这个概念构成了自己思想体系的基础性要素，尽管并不是其理论的核心概念。而弗雷格是用它来进行区别的，这样这个概念可以与弗雷格的理论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尽管它起了一些说明性作用。前面说过，康德的使用表明，表象这一概念是自明的，因而可以用来说明。但实际上仍然可以追问，表象是什么意思？它是不是自明的？假如它的意思并不是那样清晰，就会给康德的理论带来问题。因为他的诸多基本术语和概念都是借助表象来说明的，而且在康德的讨论中，表象这一概念并非仅仅出现在关于一些基本概念的解释中，也作为认识的要素出现在许多讨论中。但是弗雷格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就是说，即便表象的意思并不是那样清晰，弗雷格的理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这一概念并不属于弗雷格的理论本身，只是被借用来做出区别：弗雷格对句子的涵义以及思想本身都是有明确说明的。

“表象”是中译文，它的德文名词是“Vorstellung”，动词是“vorstellen”。这个德文词是很平常的用语，意思也很简单，就是想象。由于将它译为“表象”，因此要将“Einbildung”译成“想象”，如（5）。在中文中，“表象某种东西”，显然不如“想象某种东西”来得自然，理解上更明白。句子的涵义显然不是想象的东西，或者，它与想象的东西显然是不同的。想象与感觉相关，无疑也是容易理解的。想象与判断相区别，也是容易理解的，因而它与“知性”（“Verstand”，理解）相区别，与理性相区别，都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说用它来说明认识，比如“对想象的想象”，无论是不是清楚，至少层次的区别是清楚的。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即使层次清楚了，对想象的理解在这里也是重要的，甚至是基础性的。在我看来，对于想象，大概无论如何是不会有理解的问题的，也就是说，它可以是自明的概念。

如今我们已经习惯了“表象”这一译语，它甚至成为一个基本的哲学概念。所以，以上说明并不是要修正这一译语。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看到，在不同哲学家那里，人们对它的使用是不同的，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即认为它的意思是自明的。这种自明性来自它的日常用法，而不同的使用导致了不同的哲学成果。“表象”作为一个日常用语，在用进哲学讨论之后，它并不是或者可以不是一个重要的哲学术语，即使认为它是一个重要的哲学用语，它的基本而主要的意思也还是它日常使用的意思。因此在相关哲学讨论中，即使汉译“表象”一词不再是口语，不是那样的日常化，我们还是要在最日常的意思上去理解它，即在“想象”的意义上去理解它。这样我们至少会认识到，康德借用它来说明和区别先验哲学中那些基本概念，乃是有道理的；弗雷格沿用它而与思想即句子所表达的东西做出区别，同样是有道理的。

本文载于《学术月刊》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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