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花笺

同样是小幅的纸，一叫做“笺”，气质立马不同，就有了竹林和明月的气息，而再冠以“花”字——“花笺”，更是妙境自现，如幽兰如朝露，不染人间烟火气了。

这样的小纸，自然只适合佳人题诗，适合才子传信，适合小心地夹在书页中，在有风的日子就一杯茶细细赏玩。

唐朝美才女薛涛，算是把花笺玩到了极致。清晨的天空还悬着没有退场的一弯明月，她就到浣花溪边采花去了，小绣鞋蹚着草尖的露珠，一朵朵鲜艳的鸡冠花落进她敛起的裙裾里。 那些饱满的花朵，被石杵一下一下捣出芬芳的汁液，将一张张白笺染成艳丽的桃红。

她用这芳香的红笺与诗人们唱和往来。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迎来送往间弄假成真，她向元稹抛去爱情的橄榄枝。 元稹也情意绵绵地回应：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

花笺传诗，来来去去。 只是，那个男人最善于纸上谈兵，于他来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那样的句子，不过是写写而已，只能证明他曾经被爱情打动过。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浣花溪畔，女诗人终于绝望了，她卸下红妆换上道袍，专心做红笺养菖蒲去了。

相思本是无凭语，何必花笺费泪行!那些桃红的笺纸，就赠予别人谈情说爱吧。

桃红的颜色自带隐喻，自带一份不可言说的暧昧和挑逗，“鱼玄机诗文候教”几个字，宜写在这样的纸上。“咸宜观”“女道士”“李亿下堂妾”，这些名头都是桃红的，是青秀山林中高张起来的艳帜，长安城写诗的不写诗的男子，老的少的男子，被勾惹得坐立不安，一个个揣着的桃红的心思，向咸宜观进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是沉鱼落雁的鱼玄机阅尽千帆之后，写在红笺上的一声长叹吧。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谁让她是女儿身，又是如此早慧如此妖娆的女儿身？情场是非多，恨从中来，她一不小心打死了争宠的婢女，杀人偿命，美艳的人生划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崔莺莺托红娘送给张生的那首“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也适合这种桃红的花笺，李清照“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也属于这种花笺。李清照写下过那么多诗篇，但这种让人浮想联翩的桃红色句子，仅有此一。如此含情脉脉的句子递到她的檀郎面前，那个沉迷于金石书画的书呆子，该魂魄猛然一酥，立马飞奔着温席去了吧。

还有一个做花笺的女子，她的命比薛涛鱼玄机们都好。“秋芙以金盆捣戎葵叶汁，杂于云母之粉，用纸拖染，其色蔚绿”，这个美丽的清朝民间女子，有生之年一直被他的先生蒋坦宠着爱着。戎葵花好看，叶子也碧绿可爱，她采叶制笺，就是要给先生抄诗的吧？夜月下虫声唧唧，两个人在灯前抵头并肩，她用小楷给他录《西湖百咏》，亲密的影子印在窗纸上，一百多年之后，还羡杀我等众人。

不过与闺房相较，这等蔚绿的花笺，还是更适合于书房吧。绿笺生来就带有竹林的气质，有凌寒松柏的气质，宜于青衫磊落的士子铺在眼前，细毫浅墨，写“离离原上草”，写“杨柳岸，晓风残月”。梅影在窗，青衣小童在一旁吱嘎吱嘎地磨墨，书生边写诗边吟哦，一字一音，如风过松林，如清籁起长川。绿笺之上，有一点伤感没关系，有一点牢骚也没关系，落第的蒲松龄躲进寒室写《聊斋》，那句“惊霜寒鹊，抱树无温”的叹息可以落在绿笺上，骆宾王“露重难飞进，风多响易沉”的抱怨也可以写在绿笺上。人生苦短，绿笺抒怀之后，还跨上瘦马，披一身鸡声淡月，继续赶路吧。

苏东坡的《久留帖》，是写在一张土黄色花笺上的，笺底隐隐有花卉暗纹。那种黄磅礴厚重，是黄土高坡的黄，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黄，是“漫漫黄沙路”的黄，自带着高天厚土的雄浑，雄浑里还暗潜着一股苍凉。这样的黄笺，适合岳飞们怒发冲冠，适合辛弃疾们金戈铁马，适合王昌龄们“万里长征人未还”。

而碎金点点的金花笺，不着一字，就有一种富贵气象，宜于满月似的杨玉环把玩，“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样的句子落在上面，是鲜花着于锦帛的热闹。它的锦簇花团，一般青衣小帽的寒士是拿不住的，要想相宜，也得孟郊那样《登科后》，赴过琼林宴打马御街前，志得意满地撩起袍袖，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薛宝钗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也可以落在金花笺上，尽管最后曲终人散空余红楼一梦，但不妨碍这个梦曾经的金碧辉煌。

那种雪浪笺，白色底子上隐着浪花暗纹，夜雪初霁般清凉和虚无，如果偈语非要找一种花笺落笔，“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只能落在这种纸上。但明镜都非台了，惠能不会介意外物，他心中无纸，已经随手题在寺院的墙上，题在天下悟者的心里。这样的素笺，就留给王维写诗吧，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写“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也要给妙玉留一点，当初宝玉过生日，妙玉送的拜帖是粉色的花笺，出家之人，怎么用粉笺呢？这月光一样素白的雪浪笺，才更适合她“槛外人”的身份。

雪浪笺的素白，也算所有花笺所有世相的总结吧，一切的热烈与繁华，终要归结到素白。

文：张秀云，本文有删减

来源：《品读》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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