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瑞老师讲案例”第三十期：杨某某与姜某某、江山市佑安针织有限公司等追偿权纠纷案

案情介绍

佑安公司成立于2007年10月30日，系朱某独资的一人有限责任公司。佑安公司于2013年1月24日向浙江江山农村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营业部贷款90万元。《流动资金最高额抵押借款合同》约定贷款人同意自2013年1月25日至2016年1月23日期间内向借款人发放贷款，最高贷款限额为90万元。同日，姜某、周某以其所有的房产为该笔融资提供抵押担保，朱某、杨某、姜某、周某分别出具了《保证函》和《融资保证函》，同意为该笔融资提供连带责任保证。

2013年1月25日江山农商行营业部向佑安公司发放90万元贷款，贷款到期日2014年1月23日，2014年1月23日、1月24日佑安公司合计还款90万元；2014年1月26日江山农商行营业部再次向佑安公司发放90万元贷款，贷款到期日2015年1月23日，2015年1月19日佑安公司柜面还贷90万元；2015年1月20日江山农商行营业部第三次向佑安公司发放90万元贷款，贷款到期日2016年1月19日，佑安公司的贷款利息交至2015年9月20日。2013年、2014年、2015年借款借据上借款用途栏均记载购羊毛纱。

2017年7月26日江山农商行以佑安公司、朱某、杨某、姜某、周某为被告向江山市法院提起诉讼，案号为（2016）浙0881民初3200号。后该案经江山市法院调解，各方达成如下经本院确认的调解协议：一、佑安公司归还浙江江山农村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借款本金90万元，并支付至2016年7月11日止的利息85145.95元，从2016年7月20日起至借款本金实际还清之日止的利息按月利率11.144762‰据实计算，于2016年11月30前履行完毕；二、姜某、周某以其所有的房产对上述第一项款项承担抵押担保责任；三、朱某、杨某、姜某、周某对上述第一项款项承担连带保证责任。

因佑安公司未按调解协议履行付款义务，浙江江山农村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向江山市法院申请强制执行。进入强制执行程序后，杨某于2017年7月24日归还了225000元借款本金、支付了52798.32元利息以及案件受理费6826元，姜某共计偿付了675000元借款本金、203950.11元利息，并支付了11400元执行费。

另查明，2013年10月15日，朱某与杨某离婚。双方在离婚协议中约定朱某名下的佑安公司归朱某所有，朱某及此公司的一切债权与债务自离婚之日起与杨某无关，由朱某自行拥有和承担。

2019年5月姜某以佑安公司、朱某、杨某为被告，向浙江省江山市人民法院提起了追偿权纠纷之诉，诉讼请求如下：1.被告佑安公司向姜某支付代为归还的借款本金675000元、利息203950.11元、执行费11400元，共计890350.11元；2.被告朱某、杨某对上述款项承担连带还款责任；3.本案的诉讼费用由被告承担。

浙江省江山市人民法院于2019年10月30日作出（2019）浙0881民初2221号民事判决，判决：一、佑安公司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支付姜某为其代偿的款项共计885790.11元；二、朱某、杨某对判决第一项款项承担连带责任；三、驳回姜某的其他诉讼请求。

一审宣判后，杨某某向衢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诉讼请求如下：1.撤销原判第二项上诉人责任承担部分，依法改判驳回被上诉人对上诉人的一审诉讼请求；2.一、二审诉讼费用由被上诉人承担。

衢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于2020年5月26日作出（2020）浙08民终261号民事判决，判决：一、撤销浙江省江山市人民法院（2019）浙0881民初2221号民事判决；二、佑安公司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支付姜某某为其代偿的款项共计885790.11元；三、朱某某对判决第二项款项承担连带责任；四、驳回姜某某的其他诉讼请求。

案涉争议焦点：一、夫妻共同债务的认定；二、离婚协议中的特殊约定能否对抗夫妻共同债务的债权人；三、最高额借款合同期间内夫妻离婚，合同项下借款是否应认定为夫妻共同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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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主持人介绍的案件过程，涉及的法律问题和争议焦点主要是三个问题。

我想关键的问题是第一个，夫妻共同债务的认定。夫妻共同债务的认定是司法实务中经常遇到的问题，这里要注意夫妻共同债务是指因为基于夫妻关系而发生的共同债务，比如说夫妻共同侵权、夫妻双方共同借款。现在的司法解释中所讲的婚前一方以自己的原因借款，但是用于共同生活，也是共同责任，但是都不属于基于夫妻共同关系发生的债务。

所以夫妻共同债务的认定问题实际上是基于两个基本规则：第一个是人格独立，男女双方尽管结婚了，但是各自有独立的人格，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会发生基于个人的独立人格而产生的个人债务，这就是个人债务的认定问题；第二个是夫妻共同关系，基于夫妻的共同关系、共同生活就会发生共同债务。所以在夫妻共同债务的认定上，实际上是要区分个人债务和共同债务的问题：哪些情况下属于个人债务，哪些情况下属于共同债务。

应该说夫妻共同债务问题一直是存在的，原来的婚姻法中讲到了夫妻共同债务应当以夫妻共同财产来偿还，但是怎么认定共同债务，什么样的债务是共同债务，什么样的债务属于个人债务，法律没有明确规定。后来最高人民法院作了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24条中规定了“债权人就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夫妻一方以个人名义所负债务主张权利的，应当按夫妻共同债务处理。但夫妻一方能够证明债权人与债务人明确约定为个人债务，或者能够证明属于婚姻法第十九条第三款规定情形的除外。”。这个司法解释把证明以一方名义欠下的债务为夫妻共同债务还是个人债务的举证责任给了夫妻另外一方：只要是夫妻关系存续期间的，一方以自己的名义所负的债务，债权人主张权利认为是夫妻共同债务，若夫妻另外一方主张不是夫妻共同债务，则需举证证明双方约定的是个人债务或者属于婚姻法中约定的个人债务。所以这个规定加重了夫妻另外一方的举证责任。

这个规定最大的好处是有利保护债权人的利益。债权人只要证明该债务是发生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那就可以主张为共同债务。这个规定最大的问题就是加重了夫妻另外一方的举证责任。所以这个司法解释出台以后受到了比较广泛的质疑，因为夫妻一方的共同债务实务中主要是涉及的是女方是否负担清偿责任，这一规则实际上是加重了女方的负担。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针对这个问题又专门做了一个规定，即《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涉及夫妻债务纠纷案件适用法律有关问题的解释》，这个解释否定了03年的婚姻法解释二中的第24条的规定，对当事人的举证责任作了改变。解释规定认定夫妻共同债务时，首先认定了夫妻双方共同签字或者事后一方追认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负的债务应当认定为夫妻共同债务。这个没有问题，这就是通常我们讲的共签债务问题。这个解释的第二条规定，夫妻一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以个人名义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负的债务，债权人以属于夫妻共同债务为由主张权利的，人民法院应当支持。 但这个解释中又规定了，夫妻一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以个人名义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负的债务，债权人以属于夫妻共同债务为由主张权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债权人能够证明该债务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产经营或者基于夫妻双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关键是最后这一条，是跟原来的婚姻法解释的规定完全不同。这一条规定的是把举证责任赋予了债权人一方，债权人要主张该债务属于夫妻共同债务，那么需要证明这个债务是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产经营，或者是基于共同意思表示发生的。这个规定可以说有利于保护夫妻另一方的利益，但是不利于保护债权人的利益，加重了债权人的举证责任。

《民法典》立法过程中，为何规定夫妻共同债务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争议问题，现在可以看出来最后《民法典》对夫妻共同债务的规定原则上是吸收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涉及夫妻债务纠纷案件适用法律有关问题的解释》，所以《民法典》第1064条中规定了“夫妻双方共同签名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认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负的债务，以及夫妻一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以个人名义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负的债务，属于夫妻共同债务。夫妻一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以个人名义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负的债务，不属于夫妻共同债务；但是，债权人能够证明该债务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产经营或者基于夫妻双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这条规定基本吸收了前述司法解释内容。

所以我们在认定夫妻共同债务上来讲，实际是这样的标准：第一是共同意思表示，就是这个债务是双方共同的意思表示，债权人要证明这是夫妻共同债务，只要证明共同签名或者一方追认或者以其他的方式进行共同意思表示就可以；第二是家事代理，我们知道这次的《民法典》规定了家事代理权，夫妻一方在家庭日常生活中享有法定的代理权，一方可以代理另一方实施法律行为，这个法定代理所产生的债务属于夫妻共同债务，家事代理中最根本的是日常生活需要，哪些是日常生活需要，这是个事实判断问题。根据社会一般标准，如果超出日常生活需要，那就需要有特别的约定了，比如说我们以前提到过的，为子女支付学费，那肯定是日常生活需要。但如果说是贵族学校呢？这就超出了日常生活需要，家事代理的共同债务关键是日常生活需要，超出了日常生活需要，夫妻另外一方就可以否定，严格说债权人对于这种情况的发生应该知道。所以这次《民法典》出台以后债权人需要谨慎一点；第三就是共同生活，用于共同生活需要。债权人要证明这个钱是用于共同生活需要，类似于像刚才提到的医疗，这就是共同生活期间的需要。《民法典》中讲到的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产经营。共同生产经营怎么来认定？很重要的一点是经营的收入用于夫妻共同生活，这是认定它作为共同债务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刚才我提到的《民法典》关于婚姻家庭法中的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是共同债务，特别是现在的婚姻制度，好多人结婚前就共同生活了，这种情况下一方欠下的债务，债权人能证明是用于共同生活那也是共同债务。这是我想讲的关于夫妻共同债务的认定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离婚协议中的特殊约定能否对抗夫妻共同债务的债权人。

我们认定夫妻共同债务的目的是什么？认定夫妻共同债务的目的是要确定谁来承担清偿责任，共同债务当然需要用共同财产来清偿。如果有个人财产、有共同财产，共同财产不足以清偿的时候，夫妻双方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财产来清偿，共同债务人对共同债务要负连带的清偿责任。所以在离婚时，离婚的夫妻双方可以就夫妻共同债务的清偿做出特别的约定。比如说我们可以看出有的离婚协议中约定所有欠下的债务都由某一方来承担，另一方不负清偿责任，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但是离婚协议的约定不得损害债权人的利益。当事人之间的特别约定在他们之间是有效的，但是不能对抗夫妻共同债务的债权人，这个是基本规则。任何当事人双方之间的约定都不能对抗第三人，所以尽管双方有特别约定，离婚后的双方仍然对夫妻共同债务负有连带的清偿责任。所以债权人可以向夫妻任何一方主张清偿共同债务，这是涉及的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最高额借款合同期间内夫妻离婚，合同项下借款是否应认定为夫妻共同债务。

实际上这个问题才是本案涉及的最根本的问题，因为本案的原告姜某承担了担保责任后需要向主债务人追偿。这个主债务人是谁，姜某认为这个主债务人是佑安公司和朱某、杨某，他们是共同债务人，这个公司是一个独资公司。杨某和朱某原来是夫妻关系，姜某之所以让朱某、杨某承担连带的清偿责任，是因为他们是夫妻关系，是在婚姻期间发生的共同债务。那么这个债务是不是婚姻期间发生的共同债务呢？这就涉及这个案子的特殊性，这是一个最高额借款合同，最高额借款合同是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约定了最高的借款限额，担保人是在最高限额内承担担保责任的。有一点根据现有案情不清楚，但也影响不大，就是杨某在发生第一笔借款的时候是否结婚，因为她还是保证人，而且她最后在法院调解的时候是基于四个保证人的关系承担了四分之一的债务。这个最高额借款合同约定的最高限额是90万，最高的限额指的是什么，指的是清偿期满以后最高的债权限额，担保人只在债权限额内承担担保责任，所以最后限额是90万。到了届满的时候如果债权额超过了90万元，对于超出的部分，担保人就不承担担保责任，担保人只在90万元的限额内承担担保责任，最高额保证、最高额抵押是担保问题，不是债务问题。就这个最高额限额内债权人的借款会不断地发生，今天借了一笔，明天又借了一笔，后天还了一笔，又借了一笔，每一笔借款都是独立的债权。

所以这个案子中是从2013年发放第一笔贷款，贷款到期日每期都是一年贷款期限，到了期限他还了款，又贷了一笔，还是90万，然后如此循环。所以每一笔借款都是单独的，最后没还的是2015年的这笔借款，这就涉及这笔借款是不是在婚姻存续期间发生的，本案的争议发生在这个地方。

一审法院把它认定为属于杨某与朱某之间的夫妻共同债务，负连带的清偿责任，是因为把整个的贷款期间最高额借款看成了一个合同、一个整体。最高额借款合同是一个合同，但每笔借款都是一个独立的，二审法院就推翻了这个一审的认定。最高额借款合同的每笔借款都是独立的，法院认定每笔借款都是到期还了又借的，否定了新债偿还旧债，如果新债偿还旧债仍然是旧债在延续，那么仍然还是发生在13年那笔债务，那就属于夫妻共同债务。这个案子最后二审法院认定杨某在2013年10月15日就离婚了，离婚后2014年、2015年发生的借款都不属于夫妻共同债务。所以债权人要主张这是夫妻共同债务，必须要证明这是用于夫妻共同生活，这是一个独资企业，杨某并没有参与经营，因此这个债务与杨某没有关系。至于当时朱某与杨某的离婚协议约定，对债权人是没有效力的。假如这笔贷款是2013年借款的延续，那么债权人就可以主张杨某承担连带责任，关键是后面发生的债务与杨某没有关系，是离婚以后其中一方以个人名义借的，债权人也没法证明用于共同生产经营，或者共同的意思表示。这个案子追偿的是担保权人，所以他应该向主债务人追偿，而杨某不属于主债务人，所以法院认定杨某对这个借款是不承担连带责任的。

这个案子主要的是第三个问题。最高额借款合同与最高额担保问题，最高额借款并不是说这是一个合同分几笔借款，并不是一个合同贷款总额一千万，然后又约定了每次贷款的数额，那是分批借款，而最高额借款不是这样的。这个案子实际上就是最高额借款中，担保人是否应负连带保证责任，是一个担保关系。所以最后在认定杨某是不是承担连带责任，关键是这个债务是不是夫妻共同债务。这是本案中对我们的很重要的启示，看起来这个案子是追偿问题，实际上是债务主体问题，涉及谁是主债务人的问题。

我想这个案子涉及的问题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