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说起佛罗伦萨,便是艺术之都:文艺复兴啦,里头藏着《维纳斯的诞生》的乌菲兹美术馆啦,学院美术馆里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啦,画圣乔托主持、大建筑宗师布鲁内莱斯基帮着建好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啦,受洗堂前吉尔佩蒂手制的浮雕铜门,被米开朗琪罗认为“拿来做天堂之门,怕都配得上”啦。
真是粲然可观。
但艺术这玩意,得烧钱啊。
现在看佛罗伦萨,还保留着许多传奇建筑:如皮蒂宫、梅迪奇宫,进去无不繁复华丽:大理石精工雕嵌,每个房间都是壁画穹顶缭绕,没一寸留白。多走几圈便迷路,只能慨叹那时有钱人,对艺术真舍得花钱。
波吉奥·布拉齐奥利尼如是说:
“追求利益当然不应该受到谴责……怜悯与博爱的美德,建筑在致力于人类事业的人们的勤劳努力……对一个只能维持本人生活的人而言,他如何慷慨?一切辉煌和精美的东西,离开利益的追求,都将不复存在。”
帕尔米埃里先生的理论更简单:
“财富和诚实是可以并存的。我们需要精于计算、懂得法律的去追求利益。然后获得优异、荣誉和声望。”
当时的大富翁乔万尼·鲁切拉伊道:
“我认为,我通过花钱,完成建筑,使我获得了荣耀和灵魂的满足。”
当然,肯烧钱是一回事,算计是一回事。
1487年,佛罗伦萨的菲力波·里皮先生接个壁画订单,合同上说:
“作品中一切人物,须由画家亲自完成”。什么意思?因为那会儿,艺术家都是聪明人;订单太多,为了批量完成,就让助手帮着画。
雇主须与艺术家斗智斗勇,订好协议,别被绕了弯子。
但艺术家如果腰杆硬,雇主就不好意思提太苛刻的要求。
1499年,西涅雷利先生签的一份别墅壁画合同,雇主口气就已经软了:
“所有人物脸及腰部以上躯干须由画家亲自完成,并亲自指导工作(就是指挥助手了),亲自调颜料。”
不要求全人物都由画家做了,只要腰以上和脸就行;助手们画腿腿脚脚裙摆鞋子,雇主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
至于颜料亲自调,听着琐碎,其实很实际:15世纪时,雇主只付作品钱,艺术家自己掏钱解决颜料和画布。最后成品里,颜料和画布越抠搜,艺术家利润越大。颜料里又是群青和佛金最昂贵,贵了就容易抠出油水来。
所以艺术家都愿意打折价买来颜料,让徒弟们帮着对付:颜料这玩意,第一磨来麻烦,第二有害皮肤,第三经常有毒。然而师父和徒弟,磨出的颜料到底不同;颜料好坏,又事关这画能否持久不变、历久弥新,所以雇主们得注明:
“亲自调颜料!”
艺术的背后,是商业规矩+海量金钱堆起来的。
我们也都知道:有三百年,佛罗伦萨是传奇的商业豪族美第奇家族在支撑。
三百年,怎么撑下来的?
佛罗伦萨可曾是个很乱的地界啊!
12世纪初,佛罗伦萨是个神圣罗马帝国特许的自治城。到13世纪后半段,人口也还不到五万。
后来商业发展,人口渐多,分为两派:一派支持神罗,一派支持教皇。
支持教皇那一派又分为黑白两派,互相掐架:真也是庙小妖风大。
里克巴尔多·达·费拉拉先生曾描述:1300年左右,佛罗伦萨的风俗和习惯还很粗犷朴实。夫妻一个盘子里吃饭,一家中只有一两件饮器,喝水喝酒,都使这个;油灯或蜡烛不常见;婚礼上的女人穿件麻布紧身衣就过去了。男人的荣耀是拥有兵器和马匹。
一个粗犷的市民,拥有兵器与马匹,那当然不一定太平了……
但自那之后,风潮有点变了。
14世纪,佛罗伦萨是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地方。
1338年,佛罗伦萨除了有1/4小孩在学算术,预备将来当商人,还有超过二百人当公证人。公证人们负责书写合同,提供担保。
总而言之:
算术、公证、做生意。
既然开始做生意了,于是那段时候,一度是同业公会称霸佛罗伦萨:小资产阶级自己组团,上参市政,下握民兵。这些公会极为霸道,不许市民私自串联。1345年,有个纺织工人西图·布兰蒂尼想组织工会,被抓起来绞死了。
布兰蒂尼死后一段时光,佛罗伦萨人有了出头之日:当时佛罗伦萨银行借钱给英国国王,然而英王爱德华三世欠债不还,赶上佛罗伦萨黑死病,人口大减。疫情赶上上层虚弱,民意得以伸张。工人示威,市府垮台。
但没等几年,工人领袖就被囚禁放逐,资本重夺江山。
15世纪,佛罗伦萨又出了一个萨沃纳罗拉:
这人似乎能捣鼓点法术,吸引民众;又攻击教皇和佛罗伦萨执政人,一度在佛罗伦萨一呼百应。
1498年,他被控告说是异端邪说,被绞死了事。
到此为止,百来年间,佛罗伦萨什么都经历过了:
贵族主政、暴力统治、中产领导、工人运动、政教合一……你方唱罢我登场。
事后看来:
中产领导,往往只会大肆压迫下层排除异己。
政教合一,就容易政由己出四面树敌。
工人运动力量强大,但容易被反扑吞噬摘取胜利成果。
贵族又多腐败,暴力统治又不长久……
于是终于来了银行大户美第奇家族,一坐就是三百年。
美第奇家族的聪明在于:比起此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各派,他们并不明显地把持佛罗伦萨的官职,只用财力操纵佛罗伦萨的政治。
比如,乔万尼·美第奇砸钱赞助巴尔塔萨雷·科萨——科萨先生后来就是教皇若望二十三世。
到乔万尼的儿子柯希莫·美第奇那一代,创建了美第奇图书馆,赞助学者与艺术家大搞艺术,发展经济供应市民的需求,大搞慈善事业抚平下层矛盾,营建华丽的公共建筑,组织豪奢的仪式。
柯希莫的孙子洛伦佐与波提切利、米开朗琪罗关系甚好,而洛伦佐的二儿子乔万尼,就是教皇利奥十世。
题外话,马基雅维利那著名的《君主论》,就是献给洛伦佐的。众所周知,马基雅维利很务实,认为君主在公众面前当善保美名,但实际操作时大可实用至上。
大概美第奇家族能在佛罗伦萨长治久安,就是靠这些手段:
富裕是基础;有钱就与教皇搞好关系,甚至培养自家孩子去当教皇。
用钱哄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创造出美轮美奂的公共建筑,让市民快乐。
总而言之,用资本而非强权,维持稳定。买通上面,拉拢下面;营造华丽的公共空间和富裕的城市生活,让市民阶层开心。
本雅明有过句妙语:
娱乐工业的框架形成之前,公共节日就是取悦劳动阶级最好的工具。
类似的逻辑:
资本花钱搞艺术促进娱乐,好让大局稳定。
于是到了16世纪,商业发展的佛罗伦萨累计有1527种算术出版物有售。
佛罗伦萨市民就指望孩子:要么去读书当艺术家,要么从商研究怎么算利息、怎么兑换货币、怎么挣钱。
他们有富裕的生活、殷实的前景和灿烂的城市。他们觉得美第奇家族也挺好的,大家都应该追求那样富贵的生活!
看那辉煌灿烂的宫殿和热热闹闹的节日,加入他们多好,干嘛要去推翻他们呢?
当时正改革宗教的马丁·路德,曾抨击意大利市民,说他们只懂世俗享乐,“不信肉体的复活,灵魂的永生,只怕暂时的创伤。”
统治过佛罗伦萨的萨沃纳罗拉则吐槽佛罗伦萨市民:“你们的生活和猪一样,只知道睡觉,嚼舌,逛,纵酒,淫乐。”
大概,他们都嫌佛罗伦萨市民耽于娱乐,不够有觉悟吧。
但反过来,也恰是这样,世俗化的,享乐主义、娱乐至上的富裕社会,相对容易稳定住。
于是曾经缭乱多变的佛罗伦萨,就这样被美第奇家族,用大家吃饱喝足乐乐呵呵有的看有的玩的生活方式,稳稳地过了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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