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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州邹平:台子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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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绕它转一遭儿就读不懂它,就拂不去笼罩着它的那层神秘面纱。也许这里是最好的切入口——位于邹平市台子镇台子村村南星罗棋布散落着一个个水湾,这些水湾都是当年筑台取土留下的。史料记载:光绪十八年,齐东县城被滔滔黄河水淹没,衙署、庙宇迁至三十里之外的九户,商民纷纷远走他乡另谋出路,但是还有相当多的人留恋这里的良田、水陆码头、人烟凑集,乡绅王念林倡议,二十多户商家响应,集资买下官埝下绳刘村十四亩土地,半做土场半筑土台,在土台上建造房舍,修理店面街道,设立集市,在台北重建码头——他们竟然要凭借这个土台子抗一抗那不可一世的黄河!

走到一个水湾边,我不觉放慢了脚步,心想,欲知台子大小,看看水湾即可,湾有多深,台有多高,湾水是古铜色的,一种古老的颜色。上面浮着褐藻,你无法判断褐藻的厚度。这水湾酷似寂寞的老人,睁着呆滞的眼睛,不认得我,我好尴尬。这时一辆拖拉机下了公路,碾着泥地上的麻花车辙朝这里驶来,卸下一车水泥碎渣,哗啦啦的碎渣让水湾咕咕叫了几声,冒了几朵水花,之后复归平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这可能就是水湾的日常,但它们接纳的当然不止建筑垃圾、生活垃圾,还有来喝水的猪羊牛马日复一日的踩踏,野小子们打土坷垃仗纷飞的弹片,还有风携带的尘埃,月亮上掉下来的壤粒。算起来这水湾有一百三十年的历史了,一百三十年的时间会磨灭许多东西,可它们却还没被填平。

湾畔生着丛丛野芦苇,茎秆挺拔,苇叶青翠,一丛像一柱绿色的喷泉。而它们身后,那大片的野芦苇则矮了许多、细了许多,但它们由着性子蔓延开去,也甚可爱。显然这片苇地的前身也是水湾,但不知是何年何月完成更替的。圈圈芦苇苇身乱颤,原来有鸟儿飞来飞去,起起落落,互换位置,交流思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稠密的啼叫如同苇叶上闪闪烁烁的露珠,生动、美丽了芦苇荡。这种鸟是大苇莺,俗名“喳喳起子”,“喳喳起子”每年从南方回来,先忙着垒窝,它们很精明,对付水自有妙招,窝都垒在苇秸半腰上——用衔来的头发、马尾之类把两三棵芦苇缠在一起,在交叉处编织杂草。有了居所就可以娶妻生子,繁衍后代。我在一只外表粗糙里面却很光滑、底下还铺着羽毛的鸟窝里看见三只张着黄黄的小嘴的雏鸟,想问问它们是这里的多少代臣民,但小鸟尚在呀呀学语阶段,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收回目光再看台子,果然就感觉不一样了,真有点“天下第一台”的模样了。这是官方认定的。《齐东县志》记载,土台长一千五百米,宽一百二十米,高十二米。平地筑起这么一座台子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那时候还没有挖掘机、推土机,据说马车、小推车都用不上,全靠肩担手提,多少人投入进来,那场面有多么壮阔,劳动号子滚动着怎样隆隆如雷的声浪,你可以调动你的想象还原,我的笔实在描绘不出,我只能告诉你,在近在咫尺的官埝那边,黄河的浪涛排山倒海,摧枯拉朽,每一道激流都是一条凶悍的蛟龙,每一个漩涡都是一头残暴的狮子。两边在唱对台戏,看谁能赢。

一百三十年后夏至前的一天,一个异乡人肃立在土台子下面,仰望着高高的台顶感慨不已。台子上的古村落安详、自在,绿树掩映,红瓦绿荫,图画一样好看。我忍不住走到土坡上,可土坡上荆棘丛生,葛藤纠缠,但见一棵老柳树被簇拥其间,树干粗可两人合抱,我注意到它的叶子特别绿,绿到发黑,这黑好像是一百三十年的绿才能积淀出来。此处攀不上去,索性蹲下,从树根抠一块土,嗅一嗅,掂一掂,或许能嗅到当年的气息,掂出岁月的沉重。但抠不动,土层非常坚固,那是石夯一遍遍夯实,是用一滴滴血汗浇铸而成的呀!

谁将一把硕大无朋的黄金梳子落在这里?还未靠近,周身已暖烘烘——黄河滩里平展展的全是麦田,麦子已黄梢,叶子也已发黄,满眼是黄这一种色调,富丽堂皇,尊贵大气。收割在即——我们这次仓仓促促来台子镇,也是为了能在收割前看上滩里的麦子。麦田出奇的静,还有点儿沉闷,仿佛是战争爆发之前。垄间不起一层微澜,麦穗重得风晃不动,一只布谷鸟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伴有声声长鸣,急切地呼唤收割机快快到来。现在收麦都是用收割机,我小时候收麦是用镰刀,那可是一场激烈、残酷而又酣畅的“人民战争”,很像今天影视剧里辽沈战役的战场,男女老少上阵,冲杀、肉搏,人喊马嘶,烟尘滚滚。虎口夺粮,连续奋战,最后壮汉们都瘫倒在地,分不清哪是人哪是麦捆儿,战死沙场一般,颇为悲壮。我曾参加过麦收苦战,但因为苦才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今天回忆起来才有味儿。

伫于土台子北端的黄河大堤上,我心潮澎湃。今年又是大丰年,丰收的喜悦已浸透村野的每一团空气。恍惚间,我好像站在了七百多年前的河岸上,不过七百多年前这里还没有黄河,而是大清河;这里也不叫台子镇,而叫齐东县城。横穿齐东平原的大清河两岸土地肥沃,庄稼茂盛,麦子刚收完,玉米苗儿钻出土,眨眼就蹿到一人高。老牛在田垄耘地,犄角拱到棒槌子,扑扑棱棱,二者极易混淆。谷穗又粗又长,像狼尾巴,几乎触到地面。然而真正使这里富甲天下的不仅是这,更由于大清河航运畅通,齐东有水陆码头。东到渤海湾,东南到青州,西南到济南,向北有官道连接武定府、直达京津。山东的布匹等物资由水路到辽东半岛,东北的粮食、木材、药材经这里转运中原。去济南府的船只得在齐东补充给养,南方发往北京、天津等地的货物到齐东港卸下换为陆路运输。一时间南商北客往来如织,船行舸住白帆点点,齐东赢得了“小济南”的美名。

县城紧靠大清河南岸,魁星楼、状元塔雄伟的身姿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先农坛、山川雷雨坛、邑功坛、社稷庙、城隍庙、关帝庙、龙王庙、土地庙以及大学宫、东皋书院上空水汽氤氲,灌注了大清河的灵气,城内一派太平繁盛景象。夜晚,大清河又变为不夜歌舞地,给人们带来另一种美的享受。诗人杨雨润在《首秋夜大清河泛舟>》中写道:“新秋雨露多,水涨大清河。漫游乘舟兴,还宜对酒歌。中流箫鼓动,夹岸树烟罗。月色知人意,瑶光满碧波。”

但是这一切,在咸丰五年黄河泛滥、黄河水夺大清河河道入海、大清河不复存在而告终结。一向温和幽雅的大清河的河床哪里经得住粗犷暴烈的黄河的横冲直撞,岸堤坍塌,千疮百孔。光绪十八年黄河再次逞凶,将九公里外试图逼其河道北移的梯子坝冲垮,扑向齐东县城。穿着一身土黄色衣裳、冲在前头的浪头还贼头贼脑地溜过这家门槛,窥视那家窗口,后续的大水就目空一切长驱直入了,它们不屑与一道土崖、一条石堰费口舌,直接漫过院墙、屋顶,大树树梢刚能露出头,在挣扎、呼救。

“簇簇楼台绕四周”的齐东县城从此消失了,半个多世纪后的公元1956年,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旧城村民郭丙凡等人从河堤泥沙里扒出两个铁狮子、两只铁钟,锋利如刃的阳光也除不掉它们身上的锈迹。1973年黄河断流,河水干涸,又有人从泥沙里扒出残砖断瓦、破陶碎瓷、妆奁、笔筒、椅子腿、圆木桩……凌乱无序。这都隐约可见这座古城的面影。2021年春天我来齐东古城遗址凭吊,已无人能说清它的准确方位。我幻想它以海市蜃楼的方式显现,但没有。台子镇政府用心良苦,依照搜集到的老齐东县治图在这里做了微缩景观,他们号称国内户外模型首创,可在我眼里,那些毫无生气的不锈钢和玻璃纤维增强塑料合成材料,却如同一架架枯骨。我目不忍睹,转过身,临水向河心凝望。未到汛期,黄河水流舒缓,平整的水面像一条黄锦缎压了细碎的花纹。它并没有停一停的意思,或者打一个皱褶,好像这里根本就从未有过什么被毁的城。也不看一眼岸边伤怀的我们,径自东去。

在齐东县城陷落的日子里,乡绅王念林天天在官埝上徘徊,愁眉不展。他看到庙宇、民房一座座倒在洪水里,看到小船穿街入巷救人、捞尸,看到一拨一拨无家可归的人含着泪一步一回头地告别故土去他乡讨生活,也看到搭在官埝下、东搬西挪的帐篷,水势围困日甚、行商极度困难,人们仍苦苦支撑、不肯离开……有人有处逃,有人无处逃,这里是他们赖以生存之地,是他们的根和命。这天晚上王念林又来到官埝上,夜已很深,没有人语,没有狗吠,黄河上黑沉沉,仿佛凝结成一块巨大的铅,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燃着一锅烟,火星一跳一跳,照亮他阴郁的面色。忽然一道电光划破这黑夜,一个大胆的设想从他心间蹦出来: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拧成一股绳,集资筑台,重建家园!

迁到九户新县城的知县宫耀月听说了王念林的倡议,十分高兴,当即赶来,与王念林计议联络商家购地筑台事宜,并亲自主持丈明亩数,勘定地基,筑台遂拉开序幕……

事毕,碑记也由这位善政善文的知县所撰:“……经酋事王念林等妥筹办法,为众志所信从,遂即派王念林等董理其事,一经联络,立应者二十余户,可自成一村……筑台之后,各按所定地基摊钱拈阄分占,修理店面街道,设立集场,嗣后有续迁之户,准其复于台东展宽修筑连为一气,并于台北河岸建立码头,以通商贩。由此,水患既免而商情日盛。数年之后,元气渐复,以兴当年之旧业,岂非旧城之大幸哉?”

一座古城沉下去,一个台子升起来。台子,两个本来土里土气、普普通通的字,成了村名,成了镇名,成了地图上的一个圆圈儿。它前面不需要任何修饰词,就像一个硬汉不披袍、不挂甲,袒露着鼓胀的肌块,结结实实站在那里,你就撼不动,你就不能无视它。当地民间有个调侃,遇到说大话、吹牛皮的狂士,如若顶上一句“你有本事把台子街南北过来”,对方立刻哑然,而顶话的人就掩饰不住地笑,同时内心弥漫自豪和骄傲——这台子是他们的先人一锨一锨、一担一担筑起来的,不亚于愚公移山呐!

土台子朴实无华,沉默不语,但它像父亲一样用脊背扛起一个新生的村庄;它又像母亲,给你安慰、温暖、希望,你在它怀里不会受惊吓,不再惶惶不安,往昔把黑夜震得颤抖的黄河涛声,现在听起来就像轻柔的催眠曲。黄祸被遏制,滩外滩里五谷飘香,牛羊遍地。周围零零散散的商贩都聚到台子上来,济南、青岛、张店等地一些富商也来这里经商,大桶大桶淘金。

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台子达到鼎盛时期,堪与四十年前老齐东县城淹没前一比。店铺林立,协和太、成吉昌、万和成、丰盛永、恒盛祥、上三元、仁和堂、德盛堂、世盛堂……有字号牌匾的店铺作坊一百余家。跑十几里、几十里路来台子街逛逛,看看这一溜儿商铺,中午到酒馆里要一壶老酒美美地咂;或者买两个台子煎包、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在临街的小桌上慢慢享用;甚至攥着油炸馃子或者糖葫芦串边走边吃,回来显摆显摆,是乡里老人、孩子乐此不疲的事。河中的行船在码头停泊,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旅客三一帮五一伙下船,到台子街活动活动腿脚,撑汉阳伞、穿旗袍的进首饰店、布庄瞧瞧,戴礼帽、着长衫的到京货铺瞅瞅,要不就去杂货铺寻摸台子特产,从酱菜园抱走一坛子酱菜。有的什么也不买,只在朱家戏班子门外看一会儿舞棍弄枪,听两段唱腔。半小时后他们回到船上,再启程。到码头上送货的牛车、驴车,来到台子天就黑了,交了货,挑一家马车店住下,其实他们中有路远不便走夜路的,也有并非赶不回去,而是贪恋在马车店住一宿的。晚上店里灯火通明,你出我进,大通铺散发着陈年干草、脚臭、汗酸的混合气味,左右邻撼山雷般的呼噜声掀了屋顶子,一夜睡不好,但也无怨无悔,也算出了趟远门,见了世面……

逢五排十是台子大集,这天,整个台子往高里长,往远处铺,像绵延的山峦。赶着马车的,骑着驴的,推小车的,担担子的;从大道、小路来,顺着官埝来,坐渡船过河而来,人们涌到集上,一帮一帮,一堆一堆,挤成大疙瘩,又撑破,四处流。前后街沿街人家,把卸下的活页门板支起来就是货架,老字号都在商品上贴上自己的标签。粮菜、肉蛋、水产品、烟叶、茶叶、鞋帽、锄镰锨镢、扫帚簸箕……一片一片,无所不有。附近村、外地来做买卖的抢不到好摊位,只好圪蹴在街口、墙角。木头市、牲口市、卖艺、耍猴的则占据大堤根儿或者台子阳坡下面。至于那背着竹筐卖甘蔗,挎着篮子卖泥哨、王八打鼓(一种玩具)的,只好满街跑……

陪同我来台子寻访的王大生先生是地方史研究专家,一个乡愁病害得不轻的人,一个为了台子的复兴奔走呼号的人。他老家就是台子往西不到二里地远的苏家村,离开故乡前他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二十一年,四十多年前台子的模样还不时出现在他的梦里。但他说那时候走在台子街上很自卑,老觉得自己是乡下人,台子是城里,怕人家笑话他寒碜,除了到农资门市部买化肥,去邮电局发信件,极少来。上坡刨地镢头被石头咬了个豁口,提溜着到台子铁匠铺修一修,那个铁匠铺在王家门口一块巴掌大的空地上,简易的敞棚,半堵墙那么大的风箱,砧子像千年老龟的硬壳。老铁匠五十多岁年纪,腰扎烧出好多小洞的皮围裙,腮颊锈铁一般。伙计是他的二儿子,膀粗腰圆,手中的大锤能抡出花——这是个来自章丘的铁匠世家,手艺远近闻名——老铁匠不紧不慢干完一件活,接过你的家什,打眼一瞄,配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锅铁,一同放在炭火上烧。很快用长钳把淌着铁水的镢头和锅铁夹上砧子,伙计的大锤就飞起来,老铁匠的小锤再当当当敲一阵,豁口补得天衣无缝,溅溅火,“刺啦”一声,“好了。”你便急急忙忙再回田里。如果不这么着急,碰巧老铁匠也干累了,可以聊聊天,这时你才确信老铁匠不是哑巴(干活时他一声不吭,支使儿子也是用眼色),而且很能说,唾沫星儿乱迸。他说的最多的是老辈人筑台子,用坏的铁锨、磨断的担杖钩子、夯链子送到他家当时安在官埝下的铁匠铺,堆了三座小山,他老爷爷、二老爷爷支起两架大砧子,白天干、夜里也干,夜里那炉火格外旺,把黄河上空的天映得红通通。他们胳膊肿胀,腿站不稳,可修好的工具还是供不上用……老铁匠把拳头攥得咔吧响:“那才叫过瘾!”

大生先生有很多关于台子的佳话,再比如台子南北路旁边有三家茶炉,过路人渴了来喝大碗茶,村里的闲汉也常聚在这里侃大山。这并不“奇”,“奇”的是台东台西家家户户都不自己烧开水,用水就到茶炉去提,二分钱一壶,像机关上一样。茶炉门口放着高高矮矮的暖水瓶,老主顾去了,随便拎着一壶就走。这可让周围村庄又羡慕又嫉妒:“人家台子人活得多滋润!”而对来了亲戚朋友领着去下馆子,或者预约饭店把菜送到家中,他们又撇嘴:“台子人真不会过日子……”

从台西到台东,台子老街蜿蜒曲折,宅院参差错落,这是当年随官埝走势筑台又依台造房的缘故。街两旁是古砖瓦房,不少门楼饰有砖雕,但有的墙壁砖块“腐烂”,坑坑洼洼,一个洞里半洞粉末,这不是因为水浸或碱蚀,而是时间之虫噬咬所致。李家门楼最气派,鹤立鸡群,大门的黑漆却已剥落严重,门下枕石上的镇水灵犀石雕磕掉了头角;孙家门前躺着一块石碑,好像是记载了某次治水的经过,但文字已漫漶不清。在这里,各家门前都有三两块大石头。他们并非山区,离青龙山也有八九十里路,道阻且长,那年代运石头困难重重,可是街上石头却随处可见。这些石头还多方方正正,或凿了花纹,或光洁如玉,让你看了不免生出一种庄严感、仪式感。墙根儿废弃的磨盘、碌碡亦卧亦立,也显得那么不同凡响。考察中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到,台子人有一个石头崇拜情结,他们认为石头能降伏水妖。你不信吗?1954年重修梯子坝,把整个齐东县城三十多座倾圮庙坛的牌坊、石柱、石墩、碑座、石羊石马石人全部用上,把齐东大地上所有的石头全部用上,果然坝堤至今固若金汤,安然无恙。大家都说如果光绪十年修筑梯子坝、大堤时也用这么多石头,有这么多镇水神兽站成一排盯着水面,那河妖肯定不敢兴风作浪,老齐东县城就保住了。

不过,现在摆设在门口、街心的石头已经只具有纯粹的象征意义,河务局在黄河大堤上预备了大垛大垛的石料,它们做搭积木游戏一样,把石料砌成雁翅坝、龟背扣坝、人字坝、椭圆头坝、拐头丁坝等黄河流域成功的防洪坝形,搞一种“阅兵式”预演。如今的黄河大堤也远胜过清末的官埝,沿黄人民不断进行复堤工程,加高帮宽,植树育草,坡滩林木浩浩荡荡,坝顶是双向车道的柏油路。那是更为坚实、更为巍峨的“台子”!

也许是完成了它的使命,也许是因为陆路交通发展迅猛,码头废止,台子沉寂下来(我更愿意相信是前者的原因)。细思忖,这其实包含了历史进步的成分,这也是兴衰定数中的,谁也扭不过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大势。但这一变迁却捅得人心疼。客商四散,台子街上冷冷清清,很难见到一个人。尤其近年,年轻人都不愿种地,外出打工,托付“铁将军”把门。一些人家则扔下老屋,到台子南边镇政府新驻地另买楼房住——那里崛起一个出浴美人般光彩焕发的楼群,还有阵容庞大的工业园——前街上倒有两家大门敞着,一问,是外村人租了房子养羊的。羊的膻气味熏死人,邻居嫌恶,不能在本村养,他们就来到这里!还有一家养鹅,他看重的是那一个个百岁老湾——天然的牧场,可是那鹅小姐们看起来并非贵族出身,一袭洁白的连衣裙,却赤脚在自己排的粪便上跳舞,让人哭笑不得。

白花花的阳光无声飘落,街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没有一丝风,天闷热得很。一只栓在树桩上的狗百无聊赖,扑咬一块半头砖,自娱自乐;从宽宽的门缝里钻出一棵小草,伸长脖颈张望外面的世界。忽然听到有人争吵,再听却没有了——对面是曾经在台子人气独占鳌头的供销社。来台子的路上,大生先生就给我讲这个供销社几乎天天有人打架的趣事,说的是年轻人结婚登记,须先到这供销社买彩礼,姑娘小伙一起来。姑娘眼睛亮亮的,现场发挥超常,看中的物品往往大大超出订婚协议上的标准和男方的承受能力。小伙子便不答应,姑娘便坚持,以致闹翻,招来不少人围观、劝架。现在,旧时情景不再,供销社不知关闭多少日子了,塑料门帘依然垂着,但沾满了尘土,木头窗框开始朽坏,绿水墨石的墙壁、探出的长厦檐也早已不时尚了。

一串哈哈大笑被引爆,空中纷扬着欢乐的碎片——又是幻觉——台东家庙门口围了很多打秋千的人。台东家庙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做了公共场所,生产队开会、分粮在这里,过年过节汉子们来这里敲锣打鼓,女人们扭秧歌。每年清明节,家庙门口扎起一架大秋千,花枝招展的大闺女小媳妇荡秋千最踊跃、着魔。可单人独荡,也可一男一女(一般并非夫妻)合荡——二人相向站在秋千板上,一起用力,悠到空中。这时候,二人之间差不多是脸贴脸,胸对胸,这在平日想都不能想的举动,在荡秋千这一游戏中却得到道德的许可。而且当荡到高空,女子往往吓得紧紧偎在男子怀里。在下面看热闹的人,即使女子的男人,也不以为出格,而是爆出哈哈大笑,这是乡村少有的浪漫时刻,然而如今台东家庙门可罗雀……

大生先生依然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台子昔日的繁华,非要领我看遍台子的角角落落不可,但他说的这商号,那钱庄,酒铺、车行、理发馆、裁缝店……我都没看到,也没遇见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孙家馍馍、刘家小蒸包和于家的四宝粥。

晌午了,我们早定好去吃台子火烧,这是台子几十种特色小吃中唯一靠家族传承方式保留下来的一种,已被评定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主人姓张,又叫张记台子火烧。火烧铺由台西搬到了柏油公路以东,但还在台子上,据说不能离开台子,一离开台子火烧味道就不行了。张记台子火烧称得上是百年老店,祖上幼年父母双亡,家里又没地,无依无靠,为谋生就去天津一家火烧铺当学徒,成人后回到台子做火烧生意。说来也怪,一经用黄河水和面、用黄河岸上的枣木烧炉,奇迹发生了,做出的火烧色泽金黄,外酥里软,层层叠叠,香甜温润。我们有幸见到了张记台子火烧的第二代传人张广祯老人,他已八十多岁,身板硬朗,烟火色的脸膛放着光,一看就知道是个利索能干的好把式。台子鼎盛时期他和父亲歇人不歇炉,一天能打两袋子面的火烧。“干不动了,干不动了!”张广祯老人笑笑,现在他只眯着眼看孙子和孙媳干了。

第四代传人张宗波才三十来岁,浑身是劲儿,他把面团揉了又揉,在面板上揪作数段面剂子,用擀面杖将一段擀平,抹一层黄河水一样的麻汁,撒上黄河沙粒一样的芝麻盐,又将面饼抻长抻薄,再卷起来拧成花,压扁……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两手像鸟儿翩翩扇动翅膀一般,我看得眼花缭乱。

小张的媳妇培培俊眉俊眼,灵秀勤快,她忙前忙后,张罗顾客,装面胚儿,但她心在司炉上,一人看着两个特制的圆桶大灶,灶上放着平底锅,锅底搁一带网眼的铁篦子,火烧就在这铁篦子上烘烤。灶膛里烧的是截成一块一块的枣木,炉火熊熊,飘散一股清香,这清香也飘进火烧里。火候到,培培迅疾地揭开锅盖,啊,一锅耀眼的黄——火烧面皮上有黄河水的底色。小店里食客熙熙攘攘,满满当当,有当地的孩子、大人,有在经济开发区干活的农民工,有跑运输的大货车司机……我和大生先生选了里间的一张小桌坐下,要了一盘火烧,我想慢慢吃,听他继续讲,可一路侃侃而谈的他这会儿却默不作声了。我提议喝点酒,大生先生已戒酒多年,但今天他却要破例喝一回。我知道先前他是有些酒量的,可这次还没怎么喝,他却醉了。他红红的眼窝里汪着泪水,长啸一声:“我的老台子,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火烧了……”

记者 潘理溱 通讯员 李登建 刘倩倩 王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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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2 11:5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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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2 11: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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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2 22:0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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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政事儿
2024-12-02 08:09:05
2024-12-03 03: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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