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龙飞：苏州之大与小——读刘传铭新著《又见繁华——苏州传》

站在一个上海人的立场上看苏州，眼光可能是早几辈子就已被规定了的。没错——小苏州。无论哪一代上海人，邻里、同学、朋友圈子里设若没有一两个“小苏州”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撇开其他方面七七八八跟“小苏州”牵丝攀藤的语义诠释，就其本义而论，上海人视苏州为“小”，当然须以自大为前提。不自命“大上海”，何来“小苏州”？上海人的这种傲娇大概是自开埠以后逐渐染上的，因为开埠之前的区区上海县是断不敢跟堂堂苏州府叫板的。

苏州之大小变迁的依据，有一维来自世俗判断，是离我们最近便的；近便到稍一抬腿就到了。30年前一趟绿皮火车的车资不到10元。因而也是影响力最大的一维。

刘传铭老师在其新著《又见繁华——苏州传》中断言：“苏州是一部大书！”并且，“若你不了解苏州，那就是不了解历史，不了解中国。”

嚯，苏州因此而被放大到了极致！相信，那肯定不再是世俗眼光中的苏州，它的大小裁断，肯定用的是另一把尺子。你就不想看看他用的是哪一把尺子，又是怎么量的吗？别人怎么想我不清楚，至少，我自己充满好奇。

让人意外的是，《苏州传》的打开，不是按照生卒年时、少壮暮衰的一般传记格式排列——“苏州的故事靡不知其有初，殆不知其有终” ——既然人皆尽知其初，未知其远，那么来自岁月深处的第一声婴儿的啼哭，还有必要迎合我们的预期呱呱而鸣吗？刘传铭老师在这里以苏州故事已然家喻户晓的大胆假设来作为型构前提，开宗明义地宣示，“每一个好故事都应该从头开始”的定律，“不适用于苏州”。《苏州传》拒绝“流水账”，摈斥“起居注”。

那么，什么样的形制架构才是最适合苏州，或者说最适合刘老师心目中的那个苏州的呢？

城市传，是近些年来刚刚引入国内的一种著述样式，的确还没有一种固定的样板可供描红。但一个“传”字，还是给城市传拴上了笼辔，即：以记述历史人物和事件为主的史学传记。而城市传，无非就是一种拟人化的城市史传。当然没有，也不应该有某种固定的样板。

“从精神层面进行选择”，是《苏州传》明确要传导给读者的一种创作意图。何谓精神层面？初闻不免恍惚。精神是个没有物质外壳的东西，怎样才能让人看见，如何进行书写？

《又见繁华：苏州传》

扫一眼目录，一部大书的组配竟然如此简洁。“吴不同苏”，先为传主在地理上、也在学术上定个位，然后即为主干，拢共四章：上古看门，中古看桥，近古看园，百工四美。其实，并非史家一定要按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生活等等这样的固有套路来写史传，而是人类的确就活在了这样的生存套路之中，撇开固有的文明八股，你还怎么活？茹毛饮血吗？逐群而居吗？

上古看门——看啥门？城门。高达炫阔、幽深莫测的城之门。看到这样的城门，你能联想起什么？金戈铁马，攻城掠寨！自古以来，为聚落的人群圈起一道周正严密的城郭，城郭间留出几处豁口，让你有序进出，朝暮开阖；以实现外防侵蚀、内镇民变的统治意图。城门的意象在这里所指何为，岂不一目了然。

中古看桥——承蒙上天所赐，江南多水。或曲水流觞，或溪湍流急，桥是必配。不然步步险阻，无以四通八达。桥是交通，桥是流转。以桥开道，方能勾连两岸，辏幅八方。看一眼苏州的桥，你便知道它是如何走出去，再引进来，无论祸福兴衰，无不由桥一肩担承。

近古看园——以拙政园、留园等为代表的苏州园林，表征着中国人对于居住的理想化旨归。本质上，没有一处园林为游而建。所谓游园，都不过是后来的衍生。初生的园林无不私密而矜持，哪有一座敞门迎客、来者勿拒？苏州园林不是对闹市的拒绝，而是在喧嚣中楔入的一丝静谧、于红尘间安顿的一处闲适。这种对起居环境与方式的理想化选择，不止于豪门富户，同样也渗透了苏州市民的日常需求，成为普遍的审美形态。如果你只看到园林的豪奢，看不到掩隐其后的民俗，则未免浇薄了此地的风雅。

百工四美——百工者，木制竹刻牙雕玉砌石凿砖镂，造纸制笔染丝刺绣冶陶烧瓷，茶饮烹饪服饰紫砂装裱制匾戏曲……四美者，“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先秦《考工记》曰，合此四者为美。《苏州传》以其中的刺绣、昆曲为代表，将百工四美一兜尽网，把姑苏的精妙一勺浓烩。

不曾“从头说起”，亦无“流水”“起居”，政治经济军事农耕机械悉所绕行，纯以一把不掺杂质的文化的尺子，全凭门、桥、园、工四柱形制，便将一个大苏州的样貌活画而出，“从精神层面进行选择”的初衷完成得可谓独出机杼、尽善尽美！

书评作者：姜龙飞
初稿于2022年9月13日星期二
审核：Linda
编辑：Z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