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封面新闻
文/黄庭寿
我是从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逃也似的离开青川的。我担心与这片绿色世界长久对视会迷失自己,迈不开返程的脚步。
在最后一个转角处,我回头深情地凝望着群山。那些苍莽的山峰,此刻归束到一个画框里,挨挨挤挤,像一团青鸟,相互用身躯挤占位置。这样,它们在画框里的形象,便或高或低,或胖或瘦,或妍或媸。一只“鸟”与另一只“鸟”之间,有一道或深或浅的曲线区隔,深线是树木,苍黑得能挤出水来;浅线是云雾,遮蔽了山的轮廓。
视野里,高的山峰也就高出一头,周围的山恰巧做了它的坎肩。实在高一点的山,也懂得藏拙,弄点微云遮住顶部,看起来就矮了一段,不显得突兀。因为它知道,在这片连绵起伏的群山里,它远不是最高、最美的那一个。它之所以能露个脸,是因为脚下碰巧修了一段路,行人碰巧与它打了个照面。
因为群山的俯仰避让,流动的画面便扯出一朵荷花、一片蕉叶、一团湿淋淋的写意水墨。可以这么讲,青川的山是一位温润如玉的中年男子,既不冷峻,也不炽烈,浑身上下散发出沉稳、儒雅的独特气质。
在青川行走,在山的褶皱里穿行。走进每一条褶皱,那些沟沟梁梁便尽情地舒展开来,把自身梳理成一道山水屏风。暮春时节,几十里长的河谷里,紫荆花恣意开放。这种紫荆,又叫满条红,先开花、后散叶。那枝头一点即燃的火热激情,那团团紫霞托起的奇异云朵,那片片落花渲染的缤纷世界,让人惊喜,给人震撼。
到了秋天,唐家河畔的山林就热闹起来了。青黑色的山坡、月白色的谷底,一夜之间换上了一层彩衣。绿色、黄色、紫色、红色,都赶集似的聚合、粘连、掩映,形成一个巨大的调色盘。饱满的暖色调,映射出秋的静谧、秋的旷朗、秋的柔美。
自带光环的大熊猫、扭角羚,行走在山的褶皱间,会不会身披春天的霞衣,会不会在飘飞的红叶里尽情地打滚?这些我没有亲见,但我看见过浑身毛糙的猴子,在山谷的公路上旁若无人地踱步。在这片宽厚的山野里,它们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还有那些沉默的古树,比如千年银杏,静静地守望在唐家河畔,作为一个“单身汉”(雄树),它想找一个伴侣的要求,怎么说也不过分;千年红豆树,尽管相距300米远,好歹配成了对,留下了忠贞的爱情故事;石牛寺的两株古柏,当年有人动了砍伐心思,“是夜合城闻柏香,次早观之,满树黄花……人咸惊异,遂不敢伐。”
山野的精灵,与风、雾、野果、树木一道,交织成山的传说。
山有山的雄浑,水有水的清凉。我觉得,要品味青川的水,最好是选一条水声响亮的山谷,径直往上走,往源头上走。愈往上走,水脉愈细、水声愈弱。等到声音细若琴弦时,便可俯下身子,在溪边捧喝一口。这时的水,是从树根里一颗一颗冒出来的,是从石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是青川之水最本真、最澄澈的展示。
我见过喀斯特地貌的水,蓝则蓝矣,但须经过石灰质的化合,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调和水。但青川的水是单纯的、通透的,是容不得任何沙子的,入口有一种淡甜味。有洁癖的娃娃鱼、活蹦乱跳的银鱼,能在这里自由自在生长,已经不需要任何描绘语言了。
远处似乎传来歌声,夹杂着鼓乐声。这是“薅草锣鼓”,是地道的川北民歌。民歌是大地上凝固的炊烟,薅草锣鼓因劳作而歌咏,因地势空旷而伴奏。山歌高亢、锣鼓继起,在激越的鼓乐里,在蓝天白云下,充满泥土芬芳和烟火气息的山歌,像庄稼一季季收割,又一季季生长,历久弥香。
这片曾经灾难深重的土地,依靠强大的愈合力,愈挫愈奋,从昨天走到今天,走出了一个青枝绿叶的满眼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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