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独立书店并不显眼,却是很多人的精神家园。城市在变,街角的小书店也在变化。有的无奈告别,有的依然坚守,有的新鲜开张。我们想要道一声:嘿,你好吗?我们想弄清楚,这个古老的行业该如何适应、转型?
第一财经推出“探访独立书店”系列,走进不同城市的独立书店,拜访他们的主理人,探索正在发生的故事。探访的脚步从上海和成都开始,以后会抵达更多地方,欢迎提供线索和建议。
绍兴路上的明室私人书房,可能是上海独立书店中最为特别的存在之一。工作日的白天大门紧闭,只有下班后,还有周末才开。原因很简单,主人谢旺还有一份全职工作,书店主只是他电信工程师之外的另一个身份。
囿于经营时间,读者自然稀稀疏疏。多的时候周末能有几十人,冷清时晚上一个人也没有。好在经过十年坚持,书店在低调中积累了名气,谢旺也把书店转化成“空间的生产”。刚刚过去的夏天,他组织了名为《大伏》的实验音乐演出,一共持续了17场,每场大约有20个观众,有人席地而坐,有人久久站立,不足30平方米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了。
尽管和所有独立书店主人一样,谢旺也会考虑盈亏这一无比现实的话题,但他显然对诸如商业计划、扩张之类的话题不太感兴趣,而是保持了强烈的个人色彩。书店的名字来自佛教用语“明窟”,意为修行之地,只不过位居寸土寸金的闹市老弄堂里,谢旺把“窟”改成了“室”。几乎每位第一次来的读者,都要在外面来回转几次,才找到隐藏在弄堂里面的那扇小门。谢旺的书店在二楼,固然有节约房租的考虑,同时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向他的榜样——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致敬。1952年,凯鲁亚克的朋友,同样也是诗人的伦斯·费林赫迪创立城市之光书店,随后成为“垮掉派”作家的集聚地。谢旺也希望明室为上海闹市区注入一抹独特的人文气息。
穿过老弄堂特有的底楼公用厨房间,踏上“吱吱吱”响的木楼梯,推开一扇挂着门神的木门,明室私人书房就出现在眼前。30平方米的屋子里,四面墙上全都塞满了书,连进门处都加了一排小书架,门廊处显得更加拥挤了。这些书以二手居多,相当一部分与佛教相关,也有好些“垮掉派”的文学作品,比如《在路上》《荒凉天使》,同时还有诸如《毫无意义的工作》《不受掌控》等的少数新书。
书店同时也是谢旺和他那只名叫多比的猫的家,不过几乎找不到主人生活的痕迹。要不是他自己指出来,没人会注意到折叠床就挤在书架后面的角落里,“衣服也在书架后面的柜子里”。但哪个柜子看起来像能装衣服的呢?旁人一时半会儿在“书海”里也很难分辨。好在谢旺对日常生活要求不太高,与庸常而世俗的生活所保持的距离,让他丝毫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他身材瘦高,眼神清澈,语音语调也不疾不徐,哪怕说到和人有异见,出现最多的一句话都是,“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广告行业工作的许先生看起来和谢旺同龄,他曾经是书店的读者,如今是谢旺的朋友。第一财经记者第一次见到谢旺的那天晚上,他们各自慵懒地窝在单人沙发上抽烟、喝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沉默时,屋子里除了挂式空调的运转声,就是老式电视机里播放的黑白录像中的微弱噪音。夏天的燠热,以及“二舅”能不能治好精神内耗的争吵,在这里都显得好遥远。
在许先生看来,明室对谢旺来说就是一个“设计”。谢旺也说,这是他的内广场,“我会根据和读者的交流自我修正,也是一种收获。”他说,别的独立书店的前提是一个书店,但明室的前提是一个生活空间或者私人书房,居住地也在此,只要日常生活维持得下去,只要他在上海,书店就会一直存在。而自己之所以愿意把私人空间打开,是想让更多人找到一种与周围社区的连接,也试图启发更多人能参与其中。
第一财经:书店的开放时间很特别,工作日的白天一直关闭,营业时间这么短,不担心亏本吗?你靠什么赚钱?
谢旺:我先纠正一个说法,我觉得明室与其说是书店,不如说是私人开放空间,那么它的开和关都是由主人来决定的。开店前我们就知道会有房租、水电煤之类的开支,书籍流转也很慢,每个月的营业额会有很大压力,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做书店是可以挣钱的,收支持平就已经很好,实际上现在的独立书店大多也都是亏本的。
把书店仅仅局限为卖书,肯定亏本,是悲观的。但把书店变成一个开放的空间的话,有趣的事情就会出来了,我指的是“空间的生产”,书籍只是空间的一部分,很多情景会在这个空间里面发生,同样会伴随着经济效益,比如说,我们做活动也有收益,这样就可以保持某种平衡状态。现在有好多书店引入了文创、咖啡,我觉得这是正确的思路,既然我们希望有一个很好的人文空间能维持下去,就要借助一些工具。明室不做咖啡,也没有文创产品,那么我就白天去上班,领一份工资,再把赚来的钱用于明室。其实每个人都会努力维持他想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开书店,我觉得精神性的事情不能用钱来衡量,所以有时候跟人聊天,我会给对方讲,你不用担心自己喜欢的精神性的事情做不下去,你自然会有别的方法去维系。
第一财经:具体说来,明室的“空间的生产”是什么?
谢旺:书店的空间里会有一些活动,空间是我个人的,当然也有一些选择,我会屏蔽掉某些大众音乐,给做比较实验的音乐的朋友更多机会,让他们觉得上海是有表演的地方的。实验音乐很小众,现场可以控制得好,一场活动差不多20个人参加,否则人太多也接待不了。很多艺术家喜欢在这种空间表演,因为比较安静,有人文气息、包容的土壤。明室的第一次演出是在2015年,一位瑞士中提琴家做的,当时还是免费。今年8月做“大伏”的音乐会,一个月有17场演出,很多都是大牌乐手,严俊也从北京过来,他们都不讲究书房的技术条件,把精神的东西放在前面。
第一财经:你白天还要上班,这么多二手书都是从哪里来的?
谢旺:有些是中学时代就去新华书店买回来的,有些是去二手旧书市场淘的,都有很长时间的积累,书我很了解,也能跟读者介绍。我不太能够接受开一个书店,里面的书全部都是几个月里从出版社批发来的。书店应该是一个很喜欢看书的人,提供一个空间,然后又把书流转出去的过程。我有在书里夹纸条的习惯,收银条也夹在里面。哪天读者要把书买走,我会先翻翻书,把里面的纸条拿走,这是我的个人记忆,看着纸条,八年、十年前的记忆也跳跃出来。对我来说,一本书出去就是嫁一个女儿,事后我还会想一想:这书在你家不知道什么命运?“女儿”出去了,心情又是很矛盾的,到人家手上会怎么样,真的是管不了了(笑)。
第一财经:好些书还比较小众,选书标准是什么?
谢旺:每个读者在独立书店这个空间是各取所需的,有些朋友进来扫了一眼就离开,很正常,这不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地方。有读者会问我有没有某本书,我大部分时候的回答都是:没有,今后我帮你留意一下。我这里有先锋派艺术的书,有比较难读的哲学书。这些都比较小众,我想做的实践就是:把它们扩展到大众领域去,是否可以做到?这些思想或者观念能被接受多少?能接受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去做一些他觉得比较有意思的事情;不能接受的人我觉得也无所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总之我是很放松的状态,不希望事情一定要传播到什么程度,应该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
第一财经:你又上班,又用业余时间经营书店,两者之间变化很大,身份切换是什么感觉?
谢旺:我是电信工程师,上班的状态比较系统化,会跟很多线路、数据打交道,以前我是一个很安静很安静的人。私人空间开放成书店后,来的人性格各异,观点各异,男女老少都有,晚上或者周末其实是很混乱的状态。但是第二天早上把门一关去上班,坐在办公室的时候,我又是一个很严谨、很安静的职员,等于是业余时候的这些东西,在工作里面又消化掉,安静下来。反过来,处理独立书店的事情时,我还是隐隐会有一种工作态度,就是不会太乱,有些规矩自己是一定要知道的,比如说不能扰民。
以前,我会觉得工作和私人书店是完全割裂的,朋友圈里大部分同事看不到我的业余生活,书店这边的朋友也接触不到我工作层面的那些人,我是一个中间状态的人。现在,我觉得工作和开书店是相互补充的,彼此不分身,就像手心手背,我觉得这样也还好,也很有意思,而且从经济层面到精神层面,现在我都还蛮顺的。
第一财经: 在“工作—开店”的身份切换中,你获得了什么?
谢旺:我觉得独立书店是双方的独立,大家在这里能够发表观点,不管那个观点是不是相同。不强制性地去执行一个事情,和不和读者聊天,要看我个人的状态,不是每个读者进来都要聊的。但有些话题如果双方都有兴趣,就会深入聊一下,甚至你不买书,我都觉得是我赚的。特别是有时一些前辈过来,那肯定是很好的学习机会,比如先锋书店创始人钱小华经常会到这里来。他认可这个空间跟他自己的书店是不一样的。有时也会来一些学者,我有机会看到他们很生活化的一面在这里发生,也没有特别多的伪装。
所以通过开书店,我可以观察到平常看不到的人的很多状态,对自己也是很好的心理训练。我不是那么外向型的人,书房开放后,自我封闭行为被打破,强行让自己长年累月做开放性的事情,而且来的人还不是挑选过的谈话对象,所以会一次一次地问,自己在干什么?这个人很反对你的观点,或者并不太有教养,为什么还要跟他谈话?让他留在这里?这个过程也是对自己内心的探索,反思自己是不是也有某种心理阴暗面?如果没有书店这个空间,我看不到自己心理的某些阴暗面。
第一财经:我很好奇,开书店能看到哪些心理的阴暗面?
谢旺:具体我不方便提某件事情,因为是个人隐私。我就觉得大环境之下很多人心理状态都不是太好,不管是上班族,还是年轻人甚至大学生,普遍会觉得心理压力很大。我的处理方法是,当他们在书店出现心理问题时不去干预,我只是说,你可以来这里表现这些负面情绪,我解决不了你什么问题,我真的只能聆听。对一些人来说,可能就是他在很多人面前不方便说,来这里很放松,愿意给你说些心理阴暗的话,或者心中的郁闷,有个地方释放。因为我这里比较家庭化,不是一个进门就干干净净的商业空间,很多朋友进来很放松。尤其是上海疫情结束后,有朋友会直接说:我可能社交语言的功能都丧失了,就在这里聊天,慢慢恢复了正常的语言表达。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不需要跟我聊天,只要在这个屋子就觉得很自在。
第一财经:所以一直以来,你都很强调书店和周围社区的连接功能对吧?
谢旺:我是绍兴路上的原住民,出生在这旁边的瑞金医院。有时候跟弄堂邻居聊天,他们就会说,我记得你父母的模样。慢慢地我就了解到,这里有音乐家,有钢琴师,有男高音歌唱家,有学问很好的老先生,老街区里真的是藏龙卧虎。有一天,读者还来告诉我,我租的这个房子原来是瑞金路小学一位老师住的,学生毕业后还会定期来看老师,那时老师岁数已经比较大,一个人和保姆住在这里。他们现在来书店,就是想再看看老师以前住的地方,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所以我一直号召有条件的市民把家门打开,如果把房间打开,就能讲述街区的很多故事。书店的活动,邻居会好奇,也来看,他们会觉得,我这里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就可以了。至于好和不好,懂了没有,也没关系,我们只是做一个引子,只管空间能够让你经常来,不会对你封闭、排斥,这才是明室私人书房比较重要的目的。读者告诉我,来这里很开心或者放松,我觉得不重要,要出去碰到很多环境,都有这种感觉,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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