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危机之下，德国环保理想主义如何向现实妥协？

记者 | 钱伯彦

10月1日起，德国境内12座燃煤电厂正式重启再度并入电网。这些设施的装机容量总计6.7GW，几乎与德国引以为傲的可再生能源海上风机的总装机容量持平。

燃煤电厂的大规模重启也意味着，作为全球清洁能源先行者的德国于2020年初施行的弃煤计划遭遇重大反复。

更高政治优先级：大规模重启煤电

自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于9月初彻底终止通过“北溪一号”管道输送后，德国直接从俄进口的天然气流量几乎归零。为了完成经济部规定的天然气库存容量于9月1日、10月1日、11月1日分别达到75%、85%、95%的要求，德国能源行业正试图通过重启煤电厂以压缩天然气发电和相应的天然气使用量。

截至10月2日，德国的天然气库存容量已达到92%。

在德国去年共计超过200GW装机容量的发电结构中，虽然超半数已由以“风光发电”为代表的可再生能源供应，但天然气发电仍以30.5GW的装机容量占到总装机容量的约15%，而褐煤和硬煤电厂共计44GW的装机容量占比约为20%。

根据联邦统计局公布的数据，即使是在刻意减少天然气使用量的前提下，2022年上半年的天然气发电量仍占总电力需求的11.7%，燃煤发电量的比例则急剧提升至31%。

随着取暖季相应用气高峰的到来，以及12座燃煤电厂的重启，燃煤发电量的占比在冬季将进一步提高至35%左右。

根据柏林方面的计划，12座燃煤电厂中的硬煤电厂最迟将在2024年3月之前再度停止运营，而温室气体排放量和污染更大的褐煤电厂则将在2023年6月底之前再度脱离电网。

不过总部位于萨克森富煤带的发电集团LEAG总裁Torsten Kramer表示：“在我们找到能够平衡电力缺口的长期方案之前，所有燃煤电厂都应当持续运营且保持并网状态”。

燃煤电厂的大规模回归也意味着德国弃煤路线不得不大幅度修正甚至延后。

2020年初默克尔政府宣布德国将在2038年正式停止一切燃煤电厂的运营，这不仅使得德国成为主要工业国之中首个明确提出弃煤时间表的国家，也彰显了这个富煤国能源转型的决心。

根据弃煤路线图，2016年起便有8座燃煤电厂转入储备电厂范畴并计划在4至6年内脱离电网。此次重启的12座燃煤电厂之中的10座属于储备电厂，剩余的2座电厂理论上已经正式退役。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重启煤电的决定恰巧是由以环保立场著称的绿党所掌控的经济部做出的，该部门的全名为德国经济和环境保护部。

早在6月19日，绿党籍经济部长兼副总理哈贝克就表示：“为降低天然气消耗量，必须减少使用天然气发电，转而更多利用燃煤电厂。虽然做出这个决策令人感到痛苦，但为了节约天然气，这显然是必要的。”

在面对重启煤电与绿党于去年大选时承诺的提前弃煤相矛盾的质疑时，哈贝克则表达道：“如果某件事具有更高政治优先级，那我们必须在其他领域做出妥协。”

无疑，通过重启燃煤确保能源安全目前已经比减排具有更高的优先级。

绿党低头：延长核电站运营时间

相比于最后期限定在2038年的弃煤计划，本应于今年年底完成的弃核计划则更具有象征意义。虽然德国仅剩的三座核电站共计8.1GW的装机容量在德国能源结构中占比不足5%，但是早在2012年默克尔政府便借着福岛核电站事故的契机大力推进弃核时间表，并确立了今年年底完成最终弃核的目标。

对于在1970年代从反核运动之中诞生的德国绿党而言，若弃核时间表恰好在绿党执政期间被废弃无疑将成为莫大的讽刺。

因此绿党籍的经济部长哈贝尔直至今年夏季仍然再三强调，延长三座核电站的运营周期不在本届政府的考虑范围之内，并罗列了包括核电发电量占比较小对电力缺口贡献有限、核电站延长运营在成本分析上无利可图以及德国在铀燃料棒供应上同样依赖于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等客观原因。

直至9月5日经济部公布德国电网第二次压力测试结果时，哈贝尔首次松口并表示正在考虑将至少两座核电站延长运营至2023年4月。

8月4日德国电视一台的民调显示，即使在面向绿党支持者的调查之中也有61%的受访者认同应该延长核电站运营，而持坚定反核立场的绿党支持者比例则下降至31%。

9月27日哈贝克正式宣布将延后弃核最终时间表至明年4月，并将两座剩余的核电站纳入储备电厂。

绿党的执政伙伴自民党FDP则再次要求将核电站运营时间进一步延长至2024年春季。两党在弃核问题的矛盾进一步削弱了联合政府的政策执行力，目前联合政府的支持率已经于两周前跌破45%关口。

自民党党团主席Christian Dürr表示：“关闭世界上最安全的核电站之一是错误的”。目前绿党的核电站延长运营计划仅涉及延长使用两座核电站的燃料棒而非订购全新的燃料棒，且位于德荷边境的第三座核电站并不包含在延长运营计划内。

现实政治：向沙特出口武器和开采页岩气

随着绿党在弃核这样的敏感政治议题上让步，曾经诸多被视为政治上并不正确的议题亦开始逐渐松动，其中就包括向存在人权问题的沙特阿拉伯出口武器以及就德国本土开采页岩气进行讨论。

自卡舒吉谋杀案以来，沙特就被德国政府列入武器出口黑名单。但随着德国总理朔尔茨于9月24日开启对沙特的国事访问并寻求海湾国家的能源合作之后，9月29日哈贝克宣布临时批准向沙特和阿联酋出口武器设备。其中包括台风战斗机的弹药、配件以及空中加油机空客A330 MRTT的零部件供应。

另一个更具有“意识形态”色彩的议题——在德国本土开采页岩气——也逐渐变得不再是个禁忌。

德国地质学家协会BDG会长Andreas Hagedorn公开呼吁道：“本土可开采的页岩气储量高达2万亿方，相当于德国从俄罗斯年进口天然气量的40倍”。

长久以来，开采页岩气的水力压裂法被环保组织和绿党视为引发地震和破坏地下水循环的潜在威胁。默克尔的最后一届内阁已宣布禁止在本土进行非科学研究的一切页岩气开采活动。

BDG协会近日则表态对开采技术的批评并不客观。前联邦地理协会会长Hans-Joachim Kümpel也公开表示道：“不存在地下水的威胁，关于地震的担忧站不住脚，其他国家引发地震的开采技术按照德国标准均是不合规的。”

BDG协会认为在联邦政府加快审批流程的理想情况下，建设开采设备和进行开采累计耗时仅为4个月，足以解俄乌冲突和天然气断供的燃眉之急。而且若能在德国本土以符合环保标准的技术进行页岩气开采，其全球范围内的环保正效应反而大于采购其他国家不符合环保标准开采的页岩气，这还是在不考虑海外页岩气运输过程中液化和再气化以及船舶燃油消耗的情况下。

在英国新首相特拉斯宣布将考虑推翻水力压裂开采禁令之后，德国最大党派基民盟已放弃对页岩气开采的否定立场。该党能源问题专家Stefan Rouenhoff表示：“联邦政府给人留下不愿面对现实、对本土资源不感兴趣的印象，现任政府既缺乏对策也缺乏勇气”。

而在现政府内部，至少自民党能源专员Michael Kruse已对页岩气开采吃开放态度：“我们大规模进口页岩气是无法令人满意的，生态层面上更有意义的举措是减少远洋运输、本土开采”。

钱包大于健康：告别绿色有机食品

在能源问题之外，另一个在大通胀背景下改变的环保观念则是受到冷落的绿色有机食品。

新冠疫情爆发以来，食品领域的最大获益者始终是有机食品生产商。由于餐饮业断断续续停摆，德国有机食品行业的营收额于2021年连续两年以近两成速度增长并创下新高达到158.7亿欧元。

不过该趋势在通胀背景下迅速逆转。根据德国联邦天然饮食协会发起的市场研究表明，该类食品今年一季度的销售额同比下跌13.4%。而根据市场调研机构Civey的统计，57%的受访者在通胀情况下已经压缩甚至放弃在有机食品类的支出。

仅以鸡蛋为例，根据蛋鸡的饲养方式、饲料来源以及产地，德国鸡蛋大致可以分为四类，其中最为廉价的密集饲养蛋鸡所产鸡蛋价格稳定在每颗17至20欧分，而有机鸡蛋价格则高达70欧分至1欧元。

根据德国电视二台和联邦有机食品经济协会的统计，全有机食品与以奥乐齐为代表的廉价超市食品售价差额最高高达45%，与一季度销售额大跌的前者相比，廉价超市的自营食品销售额于今年上半年则同比大涨35%。而根据德国统计局的最新数据，全德的食品类和非酒精类价格已较去年同期上涨14%。

市场调研机构捷孚凯GfK的消费趋势分析师Robert Kecskes表示：“德国消费者购物不再强调可持续性，而是廉价”。GfK的消费统计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德国有机食品类和天然食品类销售额分别同比下降16.5%和39.1%。

目前全德范围内存在35000家专售自营有机农场的小微企业，近半数正面临濒临破产的困境，大型连锁超市Bacher和Superbiomarkt就相继宣布破产。

与此同时，柏林方面针对个人和家庭消费者开展的节省天然气宣传也并未起到理想效果。

据德国联邦网络署（Bundesnetzagentur）的数据显示，9月最后一周的居民部门天然气消费量高达483GWh，超过过去四年同期均值14.5%。

德国网络署署长Klaus Müller表示，若没有居民部门大力节省天然气的配合，冬季的天然气紧缺将不可避免。

居民部门消耗了德国天然气使用量的四成。占到六成使用量的德国工业部门早在8月便已经开始大量减少天然气使用量，9月最后一周工业部门1170GWh的用气量较过去四年均值减少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