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说：书生与牡丹仙子的爱情故事

洛阳人常大用，是个年轻的诗人，生平有一种癖好，就是喜欢牡丹。听说某处有佳种牡丹盛开，他不惜跋涉几十里赶去欣赏；谁家有特异的牡丹，他甘愿跪下来乞求出让；常常为了购求一株好牡丹，把家里的用具、衣服典卖掉。他久听人说山东曹州府的牡丹为天下之最，做梦也盼着有一天能上那儿去“享受”一番。

有一年的春初，他的一个亲戚有事要派人到曹州去一趟。他知道后立刻去求得了这个差使，安顿好母亲的生活，精神振奋地上路去曹州。到那里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都栽着牡丹，农村里，种植着各种牡丹的土地阡陌相连。可惜的是，这时候才交二月，牡丹的花期未到，一时还无法欣赏到那姚黄魏紫的娇美姿容。常大用心想，到了曹州而看不到牡丹，岂不是入宝山而空回？无论如何要等候牡丹花期过了之后才走。

他把正事办完，到城外一处富家别墅里租了一间屋住下。这别墅四邻都是官绅人家的花园，却大部份空关着没有人居住。大用每天早晚都要到那些花园里去徘徊。一簇簇的迎春，已经在浓密的绿叶中吐出了朵朵黄花，早桃的花蕾也从枝头绽起，唯有牡丹却才萌发出点点新芽。大用小心翼翼地在牡丹丛边流连，时而在这棵牡丹的根部壅上一点土，时而在那棵牡丹周围拔掉几根草。他自言自语地作无效的祝告：“牡丹啊牡丹，为了我，请你们早早成长、早早开放枝叶渐渐地茂盛起来了，大用那种饱含着欢喜的期望更吧！”

与日俱增。他花了几个夜里的功夫，写了一百首《怀牡丹》诗，一大早就来到牡丹花丛旁边反复吟诵，仿佛牡丹真能领会他那些呕心沥血的佳作似的。不久，许多牡丹的枝头都长出了花苞，那是多么艳丽啊，苞尖尖上一点嫩黄或娇紫，逐渐地向下扩散，逐渐地变淡变浅。大用不但不敢用手指去触动它们，连大气都不肯呵向它们。可是，正在这紧要关头，路费用完了，食住都要成问题了。大用毫不犹豫，把刚脱下的厚衣服卖了，应付日常生活，他下了决心，哪怕流落在曹州，回不得家乡，也要领略一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春”的盛况。

几天后的凌晨，煦和的清光刚射向含露的花叶，大用已经迎着拂面的晨风来到花园里。忽然，在几十株初绽笑颜的牡丹花旁，他警见有一个女郎和一个老婆婆站在一片玲珑透剔的假山石前面。他想，可能是这园主人的家眷来观赏牡丹，不便冲撞，就转身离开了。傍晚，他惦记着早上那一从刚刚开放的牡丹，在园丁那里找了一把浇花水壶，汲满了水，匆匆地走去。一抬头，那女郎正背向着他站在一株紫色牡丹旁边，大概是在凝神地品尝这国色天香吧。他急忙止步，那女郎已经发觉背后有人，猛一回头，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大用只觉得眼前一亮：淡紫色的薄罗春衫，玉盘般的脸庞，寒星似的双眸，一点红红的嘴唇更象是用玛瑙雕成镶嵌上去的。

大用略一踟蹰，那女郎已经拂柳穿花，盈盈地离去。

大用仿佛在须臾的昏眩中清醒过来一样，他突然想：“世上哪有这样既美丽又端庄的女郎?一定是天仙下降。”他放下水壶，顾不得给牡丹浇水，顺着女郎的去路寻找，转过一座假山，在一棵大桑树前，正遇上早晨伴着女郎的那老婆婆。几步之外，女郎坐在一块石头上，抬起右手在整理着被柳条拂乱了的发髻。她们见常大用突然闯来，很是吃惊。老婆婆忙用身体遮蔽住女郎，喝道：“你要干什么？”

常大用向着女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来求见神仙！”

“胡说八道，看我叫人把你抓起来送县衙门！”老婆婆生气地说。

大用是外乡人，不知道遇上的是谁，心里害怕起来，话也说不出来了。幸得那女郎没有计较，站起来对老婆婆说：“算了，咱们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假山离开了这儿。大用也起身回屋，心里惴惴不安。他想，如果她们回去报告了家里的主人，一定会前来诟骂侮辱，甚至把他从这儿赶走，那么巴望了几个月的赏花的愿望，免不了要落空了。他后悔自己太莽撞，怎么会那么冲动、胡涂。一夜里，他悔恨、担忧、怔忡不安，直到天亮也没能合上眼。第二天早上，觉得头昏脑胀，浑身发烧，可是他害怕人家兴师问罪骂上门来，不敢不起身。他衣冠整齐，敞开房门，端坐在屋里候了整整一个上午，并没有人上门来找他的麻烦。

中午以后，他感到头痛目眩、身上烧得灼手，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掩上了门，饭也不吃，和衣倒在床上休息。恐惧的思想逐渐淡薄下去，羡慕的感情却逐渐浓烈起来了。昏昏沉沉之中，那玉盘似的脸庞、寒星似的双眸和那玛瑙一样鲜红的嘴唇时时在眼前闪现。天下只知道曹州府盛产牡丹，难道还出美女？这样端庄、美丽的女郎，难道是画儿上走下来的？——他的神志又似清醒又似昏迷，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又一天。一个孤身的外乡人，病倒了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整整两日没有进一粒米一滴水，已经四肢无力，连哼哼的声音都渐渐微弱下去了。这时，常大用的紧闭着的眼睛前面，只有两样东西在轮流地、恍忽地旋转，一样是朵朵盛开的牡丹，一样是那玉盘似的面庞。

一更以后，门声一响，大用那寂静、漆黑的屋里忽然出现了一朵明亮的烛花。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大用耳朵旁边震响：“醒来，醒来！”

大用微微睁眼一看，是前两天在花园中见过的老婆婆。他哼了一声，只见老婆婆把一只碗递到他面前说：“这是咱家葛巾姑娘亲手和的毒药酒，命你立即喝下去！”

这一听，大用骇得出了一身汗，他挣扎着坐起来，气喘吁吁地说：“我和姑娘并无深仇大恨，前日偶有冲撞，何至于要置我于死地？但我为了牡丹，异乡患病，无医无药又回去不得。也罢，既然这毒药是姑娘亲手所和，就让我喝了吧——也算得我以身殉牡丹吧！”

说完，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那老婆婆哈哈大笑，接过药碗，出门便走。

大用喝那毒药时，觉得有一股芬芳异常的花香直沁脑门，味儿甘美凉爽，就象在炎热的夏天喝到一杯冰镇过的上等饮料。喝下去之后，立刻感到胸肺宽舒、眼目清凉，头部落到枕上就酣然入睡，一直睡到第二天红日满窗，才通体舒泰地清醒过来。奇怪，昨天的浑身疾病，一下子都没有了，一骨碌翻身起床，神清气爽，好象卸去了满身枷锁似的。大用想，看来那姑娘真是天上的仙子，一杯玉液琼浆救了自己的生命。他匆匆梳洗了一番，整整衣服又来到花园里。他一来是放心不下阔别了三天的满园牡丹，二来是要向救他性命的仙女致谢。到了原先那一丛牡丹花前，看到这比人间的锦绣更多活气、比天上的云彩更为缤纷的姹紫嫣红，心头涌起了满怀感激的欢喜，好象这园子里的牡丹专是为他而开得如此茂盛鲜丽似的。他小心地举目四顾，不见前天的姑娘和老婆婆。这次他再不敢冒昧地去寻找了，只是诚心诚意地捉摸着前儿曾由那姑娘站过、坐过的地方，对着空空的假山石、没有人在的紫色牡丹，深深地作了几个揖。盘桓多时，阳光直射向头顶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归路上，他踏着小径上的茸茸细草在低头沉思：曹州牡丹花事正盛，我当然舍不得回洛阳去，但是，卖衣服的钱即将花完了，要是再来一场病怎么办呢?边走边想，刚沿着一角红墙拐了个弯儿，蓦然间看到那紫衣女郎正劈面走来。回避来不及了，他也不想回避，干脆肃立在路旁，恭敬地拱手等待。紫衣女郎也看到了大用，稍稍迟疑了一下，依然向前走来。大用想起昨晚那杯救命的“毒药”，连忙一躬到地，说道：“昨夜多谢神仙赐药，感恩不尽。请赐告名号，以便铭刻心腑，永志不忘。”紫衣女郎轻轻一笑，说：“哪里来的什么神仙？葛巾也是凡夫俗子，因为窥见先生和我一样的喜爱牡丹，才遣桑姥姥把祖传的祛热秘方送给先生试服的。”

“如果不是神仙，萍水相逢，敬蒙救护，更加可感了，请问小姐是不是本园主人的眷属？”

女郎正要回答，远远一声咳嗽，两人都看见桑姥姥正巍颤颤地从路那一端慢慢走来。女郎说：“这里说话不便，”她指了指南面一幢琉璃碧瓦的小楼，“我就住在那儿，下午请过来小坐奉茶。”说罢，匆匆作别分手。

到了下午，常大用怀着又高兴又惊异的心情来到那座小楼前，正打算上前打门，忽然从纱窗里传来一阵女子的笑语声，似乎有人在下着围棋，他想，这里一定有女客，我闯进去不大合适，停一会再来吧。他踱向花园西边，少不得又在一处处栽着牡丹的地方流连玩赏了一番。再上小楼那儿去，侧耳一听，屋里仍然响着叮叮的敲棋声。他踮起脚尖从纱窗上望进去，看见那紫衣女郎正在屋里跟一位穿月白色衫子的姑娘坐着对奕，桑姥姥在一旁做着针线，一个婢女捧着茶具侍立着。大用看看天色将晚，这时候去访问一位姑娘更不妥当了，他只得扫兴地回自己屋里去休息。

第二天清晨，大用很早起身，就去帮助园丁照料满园的牡丹，浇水、上肥、除虫、间叶，忙得满头大汗，但他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下午，他又缓步到葛巾姑娘所住的小楼去。这时，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先从纱窗里望进去，只见葛巾正一个人坐在楼下看书。他打门进去，刚刚行礼、坐下，又听见门外一阵笑语喧哗。葛巾说：“常先生，我那玉版妹子来了，这丫头嘴尖，好开玩笑，请您暂时躲一躲。”

说完，要大用藏身在绣帏后面，然后出去开门应客。一会儿，大用听见一阵咭咭呱呱的笑语声，偷偷一觑，大概是一主二婢。那主人年龄比葛巾还小一些，穿着月白罗衫，正是昨天在这儿跟葛巾下棋的那一位。进门以后，她坐都不坐，拉着葛巾说：“姊姊，走，我那儿茶也沏好了，棋也准备了，快跟我走吧，咱俩今儿个战个通宵。”

“不！今儿我很困倦，想休息！”

“不行，昨天输了，今儿不敢言战了？”“今天真的精神不好，明天一定上你那儿去。”

“上午还好好的，这刻儿怎么说精神不好？不行，一定要去——莫非你有什么秘密约会？”

葛巾大概一阵不好意思，没有答话，那玉版姑娘嘻嘻哈哈地命令两个婢女，硬是把葛巾拉扯走了。人声远去，大用只好从绣帏中出来，自己回去。

到晚上，那葛巾忽然到大用屋里来了。大用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请她坐下来，两个人相互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原来葛巾姓魏，是曹州的官宦世家，母亲曾受朝廷诰封为“曹国夫人”，现在父母双亡，兄弟姊妹都分散在外地。玉版是她的堂妹妹，桑姥是自小照顾她长大的老仆人。

后来，葛巾含羞带愧地说：“我自小把牡丹看成是命根子，誓愿一生都跟牡丹在一起，也发誓要跟一位最懂得爱护牡丹的人结成终身伴侣。”

葛巾低着头说不下去了，大用已经理解了她的全部意思，他欣喜得有点儿头眩了，忙用手去掐自己的耳朵，看究竟是真还是梦。一下子有许多念头涌出心头，他语无伦次地急着表白出来：“大用本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只是小姐垂青……但小姐是名门贵族……实不相瞒，大用连生活费用都……都……”

葛巾姑娘的感情倒平静下来了，她说：“这些，我都知道。连夜前来，就是为商议一个万全之计。我想，如果在这里结婚，我的亲族是会有异议的；所幸我还稍有积蓄，我们不如带着桑姥，一起到洛阳成婚，我父母都已去世，路远迢迢，也不会有人再作追查了。”

常大用当然同意，约定了第二天就雇好一辆长途马车，各自准备，第三天清早会合动身。

常大用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第二天雇好车马以后，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和园内牡丹殷勤作别上面。他想，他无法把曹州的牡丹带回洛阳，但把曹州最美的女郎带回去了。今后，他一定要以爱护牡丹的心情去爱护葛巾。

登程以后，昼行夜宿，一路上多亏有桑姥照顾葛巾，平安地到达了洛阳。大用的老母亲和弟弟大器，都十分高兴。回家不久就举行婚礼，亲友邻居都异口同声地赞美葛巾，说她不但美丽绝伦，而且雍容大方，仪态万千，就象大用生平所爱的牡丹花一样。

葛巾见了弟弟大器，也很喜爱，她对大用说，离开曹州之前，只有妹妹玉版知道她的行径。她曾经和玉版约定，如能在洛阳找到合适的青年，就去接她，使姊妹可以重新团聚一起，现在，我们何不把玉版和大器俩撮合起来。大用是见过玉版的，巴不得这门亲事成功，便禀明母亲，派桑姥坐车去接玉版到洛阳来。不久，大器和玉版也成了亲，兄弟双双娶了一对姊妹，日子过得十分美满。

一年以后，葛巾和玉版先后各生了一个儿子，形貌都和妈妈一样秀美。大用回洛阳后，改行从事商业，买卖兴隆，经济情况也大大地好转了。一天夜里，突然来了一伙强盗，一共有五六十个人。他们把常家的房屋团团围住，四周堆积了许多稻草木柴，高声叫嚷，提出两个条件，一是要常家把从洛阳带来的两个美貌女郎献出来；二是要按人头每人借五百两银子。

大用兄弟正无法应付，葛巾和玉版吩咐打开大门，她姊妹俩从从容容步向门外，在台阶上一站。强盗们分明看见是两尊高出屋檐的菩萨，吓得跪地求拜，一哄而散。

日后，这件怪事传到了大用耳朵里，他联系以往种种情状，不禁产生了怀疑：这一对姊妹究竟是何等样人呢？恰巧，商业上有一宗买卖要上山东去走一遭，他就亲自出马，到山东办完正事，绕道再上曹州府。自从大用经商以来，接触的都是金银，眼睛里最爱看的是钱，已经不象以往那样关心牡丹了。这次来曹州，目的是要查访葛巾姊妹的家庭来历，虽然正值牡丹盛开的时候，他也无心欣赏。到达以后，只是结交一些富豪大家，而且留心打听，结果曹州府竟没有一家官宦人家是姓魏的，更没有听说有谁家得过“曹国夫人”的封号。

大用更加疑虑了，他便到几年前住过的那所房子去访问。这次是以一位洛阳富商的身份来的，房主人就不再让他到过去住的那间偏屋去，开大门迎接他到客厅奉茶。到了客厅，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立轴，立轴上题了四首诗，诗题是《赠曹国夫人》。大用很惊讶，忙请问主人：“这曹国夫人是谁家的眷属？”

主人哈哈大笑说：“请常先生去见见她罢！”

让到后园，主人指着一株长得跟屋檐一样高的牡丹说：“这就是诗中所说的曹国夫人！”原来，有一年这株牡丹开了近百朵花，灿烂如锦，主人请了许多亲友来欣赏，亲友们都说这株牡丹是曹州第一，可以封之为曹国夫人。一位当地著名的诗人就以《赠曹国夫人》为题，作了四首诗。大用问：“这株牡丹是什么种？”

“原名‘葛巾紫’，”主人又指了指附近另一株牡丹说，“葛巾紫与这株‘玉版白’，都是曹州数一数二的名种。”大用一听，心里全明白了。葛巾和玉版原来都是牡丹花妖所变。他匆匆告别，连夜赶回洛阳。

这两年，金钱的臭味已经把他原有的怜香惜玉爱花如命的性格改变了，一路上他想的只是：弟兄俩娶的都是花妖，日子久了，会不会为害？儿子都是花妖所生，能不能传种接代？回到家里，见了葛巾，他又不敢明言，踌躇了几天，他想出了一个法儿。一天早上，他故意当着葛巾的面，高声朗吟在曹州所见的《赠曹国夫人》诗，一面偷偷窥探葛巾的神色。葛巾一听，果然变了脸色，她立刻招呼玉版过来，然后对大用说：“三年前，因为你一心爱护我们，所以我姊妹俩一同嫁到洛阳来，现在，想不到你的心已经变化了，金钱财富代替了牡丹的地位，我们也没法再留在这儿了。”

说完，葛巾和玉版各人举起自己所生的孩子用力向庭院中掷去。孩子“呀”的一声，落地就不见影踪了。大用吃惊地回顾，葛巾、玉版同时失踪了，再找桑姥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大用才后悔起来，可是，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孩儿都已经再也找不到了。过了三天，庭院中孩子落下的地方，各长出了一枝牡丹，一夜之间就有一尺多高，当年开花，一株紫的，一株白的，花朵儿特别大。有经验的花农说，它们正是曹州的名种“葛巾紫”和“玉版白”。几年之后，繁殖成从，如果把它们种在桑树下面，就更加茂盛。从此，这两个品种也成了洛阳牡丹中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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