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第03章 公孙丑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詖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汙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体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天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君子不由也。」
《孟子》第03章 公孙丑上(译文)
公孙丑问:“您要是在齐国掌权,像管仲、晏婴那样的功绩,能够再现吗?”
孟子说:“你真不愧是个齐国人啊,就只知道管仲、宴婴时的盛况罢了。有人曾经问曾西:‘您与子路相比,谁更有高尚的品德?’曾西局促不安地说:‘他是我父亲很敬畏的人啊!’又问:‘那么您与管仲相比,谁的德行更好呢?’曾西很生气地回答:‘你怎能把我与管仲相提并论!他深得齐王信任,长期执掌大权,但功绩却是微不足道的。你为何让我与他相比呢?”
孟子接着说:“管仲那一套,曾西都看不上他,你以为我会学他吗?”
公孙丑说:“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于诸侯,晏婴也让齐景公声名远扬,难道他们做的还不够吗?”
孟子回答:“以齐国的条件,称王于天下都易如反掌,称霸扬名又算得了什么。”
公孙丑:“既然这样,我就更不明白了。以周文王高尚的品德,活到一百多岁才死,都没能使整个天下承受他的恩惠,还是武王和周公继续发展,才最后统一了天下。现在您说称王于天下易如反掌,难道连周文王都不值得学习吗?”
孟子说:“文王哪敢比呢!由汤至武丁,其间贤明的君王也有六七位之多,天下归服殷商很长时间了,时间一长就不好变动。武丁王召见诸侯、管理天下,就像玩玩具一样轻松自如。纣王离武丁时并不很远,世代忠臣、先前习俗、社会风化以及良好的管理手段,都还有所留存,又有微子、微仲、比干、箕子、胶鬲这样一些贤臣辅助,所以要等很长时间纣王才失掉天下。在所有土地和百姓都归纣王的时候,周文王在西部边境的方圆百里的基业而兴盛起来,实在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啊!“齐国流传一句俗话:‘聪明贤慧不如机遇形势,精耕细作不如风调雨顺。’现在容易称王的原因是:夏、商、周三代最兴盛的时候,土地也没超过方圆千里,而齐国现已面积广大了;鸡鸣狗叫此起彼伏,直到四方边境仍不绝于耳,说明齐国的百姓已够多了。不用新开拓国土,不需再扩充百姓,只要能行施仁惠的政策,就能称王于天下,没有谁能阻挡。况且,贤明君主的降生,从来没有等过这么长时间;老百姓遭受统治者的暴虐对待,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严重过。饥饿时吃什么都香,干渴时喝什么都甜。孔子说:‘贤德名称的传播,比驿站里传送公文的速度都快。’在现今情况下,要是哪一个拥有万乘战车的大国施行仁政,百姓的高兴劲,就像是从倒吊着状态中被解放下来一样。所以只要付出前辈人一半的努力,就会取得比从前多一倍的效果,称王于天下现在正是时候。”
公孙丑问:“先生若是担任齐国的执政大臣,得以按您的方式来治理国家,因此而可以称霸于天下,并没有什么让人惊奇的。如果真能这样的话,您是否会恐惧不安呢?”
孟子回答:“不会。我四十岁后便不知害怕了。”
公孙丑:“这样,您就远远超过孟贲了。”
孟子说:“这并不难,告子不知恐惧比我还早。”
公孙丑:“不存惧怕也有一定的方式吗?”
孟子回答:“有。北宫黝培养自己的勇气,棍子打到身上不动,戳到眼前不躲,倘若遭受一丝一毫挫折,就好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鞭挞棍打一般;不容许低贱的人侵犯,也不忍受拥有万辆战车之国君主的侮辱;刺杀大国君主如同伤害平民百姓一样简单;更不惧怕诸侯,一旦有人恶言恶语,便马上反唇回击。孟施舍也有自己培养勇气的方式,说:‘对待无法战胜的敌人,就像对待能够战胜的人一样。若是先算计对手的力量,感到能胜才去交战,那么面对三军将士就不免畏惧了。我怎能一定会胜呢?只是能不害怕对方罢了。’孟施舍的方式像曾子,北宫黝的方式像子夏。这两个人的勇力,我不知谁更高明,但是孟施舍的方式似乎更合乎规范而较容易保持。过去曾子跟子襄说:你喜欢勇吗?我从孔夫子那里知道了大勇的真谛:‘扪心自问,若是不对,尽管对方是一低微卑贱的人,我也不威胁他;若是正确,哪怕对方有千人万人,我要勇往直前。’可见孟施舍保持自己的一股勇气,就不如曾子的保持信念更让人尊敬。”
公孙丑问:“请问先生的不知恐惧,与告子相比,又怎样呢?请讲给我听。”
孟子:“告子说:‘嘴上说不清楚,不必非要去想;心里想不通,不必勉强表现出勇气来。’这两句话,后一句我是同意的,前一句则不对。因为信念,是勇气的灵魂;勇气,是体力的基矗信念是最重要的,勇气则差一些。所以说:‘坚持自己的信念,控制自己的意气。’”
公孙丑:“既说‘信念第一、勇气第二,’又说‘保持信念、控制勇气的表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孟子说:“信念坚定专一,勇气自然会随之发动;勇气充沛无法控制,就会引得信念也随之变化。就像现今人的前进与后退,就是勇气的表现,反过来又影响人的信念。”
公孙丑:“请问先生有哪些长处?”
孟子答:“我能辨析别人的语言;还能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请问浩然之气是什么?”
孟子答:“这不好说。这种气宏大而刚强,妥为保养不使它受到伤害,就可以充斥布满于天地之间。这种气,要有信义和道德相辅助,如果缺了,它就变弱。这是由信义积累而形成的,绝不是干一两件好事就能得到的。要是行为不符合内心的正义,它也会衰弱。所以我说,告子不知道信义是什么,因此就把信义放在一边。对于浩然之气,要耐心培养不能停止,更不能忘记,当然也不能急功近利地加速其成长。不能像那个宋国人一样。从前有一个宋国人,感叹他的禾苗生长太慢,就逐一拔高,一番劳累后回到家里,说:‘我累了!我帮着庄稼长高了。’他儿子到地里一看,禾苗都枯萎了。天下这种拔苗助长的人为数不少。至于那些觉着帮助禾苗没有用处的人,是不去锄草松土的懒汉。而盲目帮助禾苗生长,则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有害处。”
公孙丑问:“怎么样叫辨析语言?”
孟子回答:“对于别人的错话我知道错在哪里,过分的大话我明白哪些是虚构的,歪话我知道与正话有哪些偏 差,客套话我明白他为何不愿吐露真情。这几种话要是发自说话人的内心,那么必然使这人的工作偏离正确的方 向;要是工作中常说这几种话,那么他做的事情就不会有好结果。即使圣人来了,也会同意我的观点。”
公孙丑:“宰我、子贡,都有辩论才能;冉牛、闵子、颜渊擅长宣传道德品行。孔子二者俱全,却谦逊地说:‘我对于语言辩论,不太精通。’但依您刚才所述,您不是达到圣人地步了吗?”
孟子说:“去去去!这是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先生算是个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是达不到。我只不过是教导别人不知厌倦、勤奋学习不知满足罢了。’子贡说:‘勤奋学习,是智慧;耐心教诲,是仁爱。既有智慧又有仁爱之心,先生就是个圣人啊!’连孔夫子都不敢自称为圣人,你怎么还敢这样问我呢?”
公孙丑:“我过去听人说,子夏、子游、子张都学到了孔夫子的一个方面,冉牛、闵子、颜渊等人则是各方面都有孔子风范,只是比孔子稍差一些罢了。请问您的成就在哪些方面与孔子相似?”
孟子说:“这个问题暂且不谈。”
公孙丑:“伯夷、伊尹与孔子比又怎样?”
孟子答:“不是一种人。不是贤明的君主不去辅佐,不是善良的百姓不去管理;社会安定就出来做官,社会动荡就隐退逍遥,这是伯夷。什么样的君主都去辅佐,什么样的百姓都去管理;社会安宁出来做官,社会混乱也出来做官,这是伊尹。该当官时就当官,该停止时就停下;能长就长久,该走就快走,这是孔夫子。这三人都是过去的圣贤,我是比不上的,唯一的心愿就是学习孔子啊。”
公孙丑:“伯夷、伊尹,跟孔子差不多吧?”
孟子答:“不。从人类出现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夫子的。”
公孙丑:“那么他们三人有相同之处吗?”
孟子:“有的。如果给他们方圆百里的土地当君主,都能以此为基础而统一天下,让各国诸侯前来朝拜。做一件有违信义的事,杀一个没有罪过的人,并由此拥有天下,他们都不会去干,这就是三人的共同点。”
公孙丑:“请问他们的差别?”
孟子:“宰我、子贡、有若三人,智慧完全可以理解孔夫子,品德差的话也不会专拣好听的话颂扬他们的老师。你听一下他们对孔夫子的评价。宰我说:‘以我看我的老师,贤明远远超过尧帝和舜帝。’子贡说:‘见他们的礼仪就能了解他们的政治,听他们的音乐就能了解他们的品德。即使百代之后来比较评说各代的君主,仍然离不开这个标准。自人类出现以来,没有一个像孔夫子这样的人。’有若说:‘何止是人哪!麒麟跟行走在地上的野兽,凤凰跟飞在空中的百鸟,泰山跟小土堆,长江大河跟路边的积水,都是同类埃孔夫子与百姓,也是同类啊!但是远远超出同类中的其他一切,集中了同类中的所有精华,从人类降生以来,没有一个比孔子更伟大。’”
孟子说:“以雄厚的实力并借用仁爱的名声可以称霸,称霸必须拥有大国为基础。以高尚的品德施行仁政可以称王,称王就不需要人多地广,商汤拥有方圆七十里国土,周文王也只有百里见方的面积,他们都能由此而统一天下。凭力量使别人屈服,别人心中并不服气,只是力量不够罢了;以仁德品行使人服从,却是心中高兴真诚地拥护,就像七十二贤徒的佩服孔子一般。《诗经·大雅·文王有声》中记着:‘从东从西,从南从北,四方百姓没有不衷心服从文王的。’这就是以德服人的例子。”
孟子说:“施行仁义就能昌盛,不行仁义就遭受侮辱,现在深感受辱却仍然不施仁义,就好像厌烦潮湿反而仍住在低洼的地方一样。如果真的痛恨受辱的话,就应提高品德修养,尊重贤明的人士,让有品德的人担当领导,让有专门技术的人从事其擅长的事务,国家安宁时尽快把规章制度政治措施重新修订并向百姓公布。这样做了,即使是大国,也不敢轻易进犯你。《诗经·豳风·鸱鸮》里说:‘趁着还没阴天下雨,准备下树皮土坯,把窗户门框绑紧埋牢。现在的一般人们,谁敢欺辱我?’孔子说:‘作这首诗的人,已经理解了社会运转的基本法则了。能使国家安定百姓幸福的人,谁敢欺辱他呢?’现在国家没有什么内政或外交上的大事,在这种时候,若是不务正业只知游乐,就是自己寻找灾祸了。是福是祸都是自己寻来的,《诗经·大雅·文王》篇中说:‘永远按上天意愿办事,自己追求更多的幸福。’《尚书·太甲》篇中又说:‘老天降灾,还有可能躲开;自己坏事做尽,随之引来的灾祸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享福还是受罪的道理。”
孟子说:“尊重有品德的人,任用有才能的人,凡是杰出人物都给他一个合适的职位,那么天下贤明的人就高兴,都想来这个国家干事业图发展。集市上允许居住、存货,不征收税,只是依法管理不让货物滞销,那么天下的商人就高兴,都想把货物存放在这个国家的集市上,边境关卡,只检查不收税,那么天下旅游的人就高兴,都想走在这个国家的大路上。种地的农民,除了用少量精力帮着耕种国家公田外,没有另外税收,那么天下的农民就高兴,都想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劳动。定居的人,没有人头税和土地使用税,那么天下的百姓都高兴,盼望着迁到这个国家来。如果这五方面真能做到,那么邻国的百姓就像敬父母一样看待这个国君,要是邻国派兵来攻,就好比是带领子女攻打父母,这种事从人类出世以来就从来没有成功过。这样,就是无敌于天下,而无敌于天下的人,就是上天选择的管理天下人民的官吏。这样了,还不能称王,是绝不可能的。”
孟子说:“人都有同情别人所遭不幸的心情。过去的贤明君主,因为有了同情心,所以才施行体贴百姓的仁政。以同情心去施行仁爱宽松的政策,那么天下就像手中的玩具一样轻巧。为什么说人都有同情心呢?例如突然见到一个小孩将要落到井里,谁都会惊恐万分,心里难受:有这种感觉并不是想结交小孩的父母,也不是想在乡亲们中博得好名声,更不是厌恶孩子的叫声。这样看来,没有恻隐心的人不算是人;不知廉耻的人也不算是人;不存在谦逊辞让观念的人不算是人;没有是非观念的人也不算是人。恻隐心,是仁的开端;廉耻心是义的开端;谦让心是礼的开端,是非心是智的开端。人有这四种开端就像是有了四肢一样。要是一个人具备了这四种开端但不能进一步发展,就是自己坑害自己了;要是认为他的君主不能有所发展,就是贬低践踏他的君主。我具备了这四种开端,就知道要把它们发扬光大。这四种开端就像火刚点着、泉刚流淌,如果发展壮大,能使你拥有天下;如放任不管,便连侍奉父母都不能。”
孟子说:“造箭的人恐怕不如造铠甲的人更仁慈,因为前者就怕杀不了人,而后者只担心人被杀害。行医的巫师和造棺材的木匠也是这样。所以一个人选择什么职业是应该慎之又慎的。孔子说:‘与仁爱的人做邻居是件美事。不选择与仁慈的人相邻,还算是聪明人吗?’仁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东西,是人心灵最合适的住所。没有什么事牵制而不去施行仁爱,是极不明智的。不仁慈、不明智、没有礼节、不讲道义,是注定要被人驱使的人。被人驱使而深感耻辱,就好比是做弓的人以做弓为耻辱,做箭的人以做箭为耻辱一样。如果感到耻辱的话,为什么不去施仁呢?仁爱就像射箭,射手必须先端正自己的身体然后才发射;若是射不中,不埋怨别人比自己强,要返回头来在自己身上找差距。”
孟子说:“子路听到别人指出他的缺点,就非常高兴;大禹听到别人正确的建议就马上拜谢;大舜比他俩更伟大;善于跟别人交流意见,经常抛弃自己的错误观点而服从别人的正确观点,高兴地吸取别人的优点来发展自己的善行。从耕田、种地、制造陶器、捕鱼打猎,直到当上了天下君主,总是在吸取别人的长处。吸取别人的优点来加强自己的道德品质,就是与别人一起干善事啊!一个贤明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与别人一起行善。”
孟子说:“伯夷这个人,不是圣明君主他不听从,不是真正朋友他不交往,不站在恶人当路的朝廷里,不同奸诈小人说话。认为站在恶人的朝廷里,同恶人说话,就像是穿礼服、戴礼帽而坐在污泥炭灰之中。怀着这种讨厌奸恶的心情,想要是跟乡里人站在一起,那个人帽子歪邪,就会很失望地离去,否则就像会遭玷污一般,所以有的诸侯国君因为他的才能来请他前往任职,他不接受,原因在于不屑以与那些奸恶之人为伍。柳下惠这个人,不嫌弃君主的品德低下,不在乎官职太小。任职时毫不保留自己的才能,始终按正确的方式处理问题;罢官后也不怨恨,处境艰难时也不自叹自弃。并且说:‘我是我,他是他,即使他赤身裸体站在我身旁,又怎能玷污得了我呢!’所以悠然自得地与人相伴不愿独自离开,别人拉他便留下。拉拢就能留住他,是他不屑于独自离开罢了。”
孟子总结说:“伯夷吗,太心胸狭窄;柳下惠呢,又太不检点了。心胸狭窄和太不检点,都不是贤明君主应该有的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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