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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土地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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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爷(ya,沅古坪方言,父亲叫爷)”是父亲的小名,大名叫周似海。爷爷四十多岁喜得贵子,无比金贵,为了万无一失,请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父亲出生的生辰八字克自己,不好养活,若要破解,需要取小名扶正自己,建议取名土地。土地,意为踏实厚重、博大永恒。父亲从小被爷爷娇惯宠爱,淘气时舍不得打骂,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莫搞,土地爷,我喊你土地爷!”

或许人如其名,或者人口有毒,喊着喊着,父亲长大后真的成了“土地爷”。他从小读不好书,也学不好爷爷的木匠活,一生只会在田里耕、地里刨,顽强地与贫瘠的土地博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土地朝夕相见、真情相拥、缱绻相爱了几十年。几十年的春种秋收,冬种夏收,几十年的犁耙耥耩,锄耖耠耪,挑粪施肥,打土坯,扒墒沟,垛田塍,盘庄稼,一辈子扎根土地,“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在与泥土相亲相爱的接触中,上演着岁月的变迁。

土地爷一辈子爱土地如子,精耕细作、倾情倾力,像侍候婴儿般细致入微。他耙的秧田豆腐块一般平正,栽秧田经土地爷“三犁三耙”(犁三遍耙三遍)揉合,泥巴像豆腐脑一样细腻温润。这样侍候的田不仅耐漏耐旱;也使栽秧者手脚舒适、干活进度大大加快;更重要的是禾苗长得像虎头虎脑的孩子健康茁壮,一派兴旺。土地爷整出的旱地,一块一块、一垄一垄,泥细如沙、四平八稳像弹墨线一样规范。土地爷垛出的田塍如线,纹路匀称,持久耐旱,长城般壮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兴集体年代,土地爷成了生产队上整秧田技术能手,砖溪洲生产队103亩半分田的每一粒土坷垃,都被我的土地爷反复踩踏过、翻耕过。

难忘那个酷热的夏日,土地爷一人带两头牯牛,歇牛不歇人轮换耕田。午后的阳光,把天宇间染得血红,地皮炙烤得冒烟。土地爷为生产队抢耕晚稻田,在毒日下奋力拼搏。土地爷一手扶犁柄,一手扶犁辕,脊梁般支撑在天地之间,头上和身上的汗水如雨挥洒。他身后大片翻耕的土坯,深浅均匀,高低一致,似元代活字印刷般整齐笔直。如果拍成现在的抖音,定会捧上热搜,成为一件经典作品。那时,我还在读书,星期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歇会(休息)的时候坐在田埂上看土地爷犁田。只见土地爷、犁、牛构成一组剪影,在水田里缓缓移动,烈日炎炎,空中热力膨胀充满红光,充满希望又充满无奈。这正是表现我国农民勤劳坚毅、无私奉献和对土地的深深依恋,对生活的苦苦追求,延续数千年农耕文明的精神写照。

土地爷,我心中的“脊梁”。那天他倾尽全力,用魔法般的速度耕完三亩半稻头子水板田,受到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表彰,创造了人民公社的农耕奇迹。

中国上下五千年,惟农民最为吃苦受累。正如《论贵粟疏》中写道:“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付出很多很多,得到的却很少,农民的生活水平,在国人中总是最低。他们习惯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奋斗,期许勤劳可以换来最基本的生活愿望,而旧社会不是血汗就可以让农民拥有幸福的生活。尊卑等级的桎梏将农民囚禁在苦难的牢笼里,辛苦付出却成为统治阶级的享乐果实。“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封建统治制度下,又岂有农民的幸福?!

百多年前,爷爷只身从辰州三都来到九都(1953年前,沅古坪属沅陵县,以“都”划分)。为了讨生活,爷爷二十多岁离开家乡游艺谋生。营生路上历经沧桑,饱受流离颠沛之苦,不仅常受人情冷暖遭遇罢黜的尴尬,更是受够当地人排外欺生的打击。解放前,爷爷打算向红土坪的土豪李绍固置买田地。李绍固时任地方乡长,有权有势,得知这一消息后,鼠眼滴溜一转,利用职权假传“征召法令”,欲抓我的土地爷去当壮丁。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免征”的原则,本不该当壮丁(爷爷一生只育两子,大儿子跟随红军走后音信全无,只剩小儿子在家),但筷子拗不过床梃,只好将全部光洋乖乖地送到李绍固手中买壮丁。有良知者说:“周木匠大半生的辛苦钱被李绍固一招‘洗码功’全部卷走”。爷爷门单户薄,只能哑巴吃黄连,苦在自肚里。

不久爷爷病倒了,临死仍不忘记置买田地之事,弥留之际,一再念叨:“我的光洋,买土地……”咽了气,眼还不闭。爷爷逝世后,土地爷带着妻儿,日子过得千颠万倒,风吹转篷,雨打漂萍。自己没有土地,居无定所,东渡西搬,住茅棚睡地板,靠在富人家当佃农、庄户维持生计。解放前搬了九次家,住过桃树坡、土地坡、成功坪、后溪、红土坪、横山峪(红星)、青草坪、水井湾、砖溪洲九个地方。还有天灾人祸,躲土匪避壮丁,已经是千种滋味,万条伤瘢。土地爷没有哥兄老弟,孩子还小,遇事没个顾手。1946年,家中接连遇祸事,养的母猪和年猪都瘟死了,田里的稻子起火蜢导致颗粒无收。这一年,土地爷全家只能靠瓜果蔬菜、挖葛打蕨、糟糠树皮度命。

1947年,土地爷携儿带妻来到砖溪洲种富人龚孝善的田,在砖溪洲土地岗古人李氏弃留的屋场上搭茅棚安顿下来。1949年新中国成立,父母亲在砖溪洲分到了田土,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有了土地,土地爷如获至宝,感觉心里踏实,生命有了价值。

土地爷深知,土地是农民的生存之本,衣食父母。土地是无私的,它总是坦然公正地面对人们,无论贫富贵贱、伟大渺小,它都一视同仁,用质朴、憨厚、无怨无悔的向人奉献,供人驱逐。它养活人们,庇护人们,最后又收留了人们,使人的灵魂不至于漂泊。

土地爷分得的田,就在我家右边溪河沿岸,大大小小有十九亩多。农村的田地都有名,“畲刀田”“鸟嘴巴田”“跑马田”“立儿的长田”“红鼻子地”“王木匠垴”“瓦窑田”“刘三湾”“野猫岗”……还有一丘又窄又小的田叫“狗舌子田”。根据形状或种过的佃农名而命名。不同的地名,有不同的地貌、不同的人文景观和不同的地方掌故。

土地爷分到田的那阵子,他兴奋不已。仿佛眼前有一条金光大道,定能走出一个辉煌世界。当天,领着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小哥在读书)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品一样,在所分田地周围转一圈,意思是让他的儿子们记住,将来好继承他的产业。他走走停停,还抓把土,看看,闻闻,说:“土地有灵气,通人性哩,你善待它,它就会回报你,你真心伺候它,它就使劲长粮食给你”。田里的禾苗别人家只薅两次草,土地爷至少要薅三遍草,施三次肥。为了田土变肥沃,土地爷有空就拾粪,每天早上东方刚露出鱼肚白,他凭丰富的经验把村里转了一圈,拾回一担猪狗牛粪。农闲季节,到深山老林把满山遍野的枯枝败叶壅堆烧成草木灰挑回家。春天,上山打青,将嫩叶肥草割回来沤成天然肥料。土地爷走路遇见牛粪,用手捧到田里。在农民心目中,粪肥并不臭,并非脏东西。那时,家家拾粪,我在校读书,劳动课出去拾粪,支援农业生产。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大庸城附近不少农人还坚持进城,到各单位厕所挑粪,大街上时不时听到“小心沾光!”的提醒。农作物都是有机肥浇灌成熟,不像现在,土地因化肥除草剂过多,变得死板发硬,铁皮一般。

砖溪洲,是个“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深山峡谷。 有民谣说:“水打砖溪洲,三年两不收,若是收一年,狗子不吃粥”。这首民谣道出了砖溪洲的恶劣自然条件和艰苦的生产环境。意思是溪水流经的砖溪洲,每年都洪水泛滥,每年都广种薄收,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成,还是可以丰收的。 砖溪洲山高溪深,阳光照射时间短,水源充足,遇多晴少雨的年成,粮食反而会丰收。

土地爷视土地如命根子。每当洪水季节,土地爷披蓑衣带斗笠,通宵达旦在沿溪河的田塍上来回巡逻,日夜守护在田野上。1954年,“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恶浪肆意冲击、洗刷,把砖溪洲沿溪50多亩良田沃土被夷为乱石河滩。土地爷溪河边那5亩多田也难免被冲。那天,老天爷雷霆万钧,大雨滂沱,洪水肆虐。中午时分,大半个砖溪洲没入一片汪洋,沿溪两岸满目疮痍,一片苍凉。土地爷站在他的头坝田田塍上,大有与田土共存亡的英雄气概,洪水淹齐腰了,他还站着一动不动。突然一个巨浪劈头盖脸把他卷入洪浪。土地爷凭着从小练出的“水上飞”功夫,顺洪水漂了两百多米,在一棵老柳树的掩护下才爬上岸。洪水过后,土地爷带着全家全力投入灾后重建和生产自救。整整半年,砌墙保坎,清理田里的岩石砂砾,为了保住泥土,坚持用探筛过筛,把石头上粘的泥巴抠下来,放到田里,决不让一粒尘土浪费掉。对冲得底朝天的地方,到山上挑土镇满,以此抚平灾难的创伤。

刚把田土恢复好,“农业合作社运动”来了,土地爷和所有农民一样,跟党走听党话,服从党安排,积极加入农业合作社,所有田土归集体所有,走上集体化道路。土地爷说:“新社会,天下太平,我们更要好好种庄稼,这样才对得起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教导年轻人:“做农活,不能马虎,不能敷衍,不要欺负土地,作贱土地,你敬它一辈子,它就回报你终身!”土地爷这样说也这样做,个别社员农活做得潦草,薅草时,薅一锄蒙一块,挖地也是东一锄西一锄,土地爷实在无法容忍,趁歇会时,帮他返工,直到满意为止。他在长达二十多年的集体生产中默默无闻、无私奉献,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做出了巨大贡献。因此土地爷一直被评为生产队的“五好社员”、“生产标兵”,并深受广大社员的拥护爱戴。

土地爷一辈子崇拜土地,信仰土地,敬土地如神。他老实本分,除了种庄稼,没别的能耐,除了在土地上干活儿,没别的喜好。他除了睡觉,一年365天,从来没有休息过,无论晴天雨天,无论吹风落雪,天不亮起床,晚上月亮下还在土地里忙活,一辈子挚爱土地,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土地,像不知劳累不知疲倦的铁人,超负荷的透支自己。有位年长者劝他:“似海,你这样没日没夜的过度劳累,是铁打的身体也磨融哒,身体要紧哩”。土地爷“嘿嘿”一笑,说:“没事”,继续他手里的活。就在田土下放到户这年农历四月二十三,那天红火大太阳,土地爷在山上薅苞谷草,突然累倒在地。在病床上,听到又要分田到户的消息,他凄凉又无奈的说:“土地神接我来了,再也种不了地了……”说着,泪流满面。正是分田地的时候,土地爷走了,带着对土地的无限眷恋离开了这个世界。

入殓时土地爷脸色安详,一双粗糙厚茧的手贴在胸前,钢铁般的十指在人生几十年握刀把、锄把、犁手把中早已捏成紧握状,两个固定的洞孔再也无法伸直。按照他生前吩咐,葬在他耕种过的那片土地中央,四周的田地如土地爷所愿,都分给他的儿孙,他的灵魂将永远成为这片土地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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