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 邻居家的小白

原标题：邻居家的狗

小白是我家东邻的一条哈叭狗，在邻居家安居乐业大约八年多了。按狗龄计算，应该是一条暮年老狗了。这些年来它的业绩有目共睹：兢兢业业、爱憎分明；对主人无比忠诚，对外人足够嫌弃。

小白个子不高，四条短腿努力驼着矮胖的身体进行各种运动，看起来就像一团滚动的雪球。除了脑袋正中和左眼旁边有一小撮毛是黑色的，它浑身上下再无一根杂毛，确实白得名符其实。它的长相也还算可爱:洁白的狗脸上，黑黑的小鼻子总在微微翕动，似乎时刻想嗅出点异味来邀功请赏;黑鼻子上方妥妥地嵌着二颗黑珍珠似的小眼睛，小眼睛不时地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当它抬起脑袋打量来人时，这对黑珍珠便会半闭半睁地眯起来;然后弯起脑袋作沉思状，似乎在认真思考来者与主人的亲疏程度。那一副自以为是、又不自量力的装逼范儿，令人忍俊不禁地想笑。

说实话，对于邻居家的这条狗，我一度很不喜欢，甚至颇有点讨厌。

你想，作为一条只能当宠物的小型哈叭狗，它居然不满足于装逼卖萌，又不眷恋冬有空调，夏有电扇的室内温柔乡，反而万分热情无比执着地将为主人看家守门视为己任。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除了吃喝拉撒，它总是或蹲或躺在主人家的门口，像门神般守护着这一方神圣领土。它没有魁梧的身材和锋利的爪牙，更没有强健敏捷的扑斗撕咬能力。但它好歹还有一项必杀技，那就是不分轻重缓急的狂吠乱叫。这种高分贝又毫无预兆的吠叫，绝对是多方位、全天候的：有客从远方来，它吠叫；有路人驻足，它吠叫；看到有不顺眼的，它也吠叫；尤其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只要身边稍有一星半点动静，或者只是猫鼠打架，蝙蝠飞过，它都会如临大敌高度亢奋，迅速瞪起那对黑珍珠狂吠不止，惟恐岁月静好的夜半三更太无聊了。这种无厘头操作，常常把左邻右舍从甜蜜梦乡给活活拽回来，从而陷入心惊肉跳、生无可恋的恶性循环。

不过话虽如此，小白也不完全是无用之物。自从有了小白的守护，我家附近的毛贼、小偷也便绝了迹。这一点，不能不说是它的功劳。

小白很聪明，但它的聪明全用在讨好主人的层面，以至于完全忽略或无视于其它人的权益。比如，它特别维护主人家的环境卫生。不仅自己身上白白净净不沾半点垃圾，在家里也从不拉屎撒尿，甚至连狗粮也知道不能撒出碗外。俨然一条爱清洁、讲卫生的文明模范狗。可是，只要一出自家的大门，天使立马沦为魔鬼。它会使劲地撒着欢儿到处留臭、随地便溺。墙角边、大路上、草丛中、电线杆下，无处不是其天然厕所。为此，常有人因不慎踩了它的排泄物，而气得捶胸顿足地骂娘。而它，则神清气闲若无其事地做着旁观者，继续在自家门口装它的逼。这种恶劣的双标行为，让街坊邻居无不深恶痛绝叫苦连天。

说来气人，这家伙似乎还与我有深仇大恨。因为它尤其爱将每天早上睡醒后的那泡屎，十分固执地送到我家大门口来拉。为此，都不知训斥它过多少次了，可它一如既往屡训屡犯。直到风水轮流转，这厮终于付出代价的那一天！

那天清晨，天还黑蒙蒙的没全亮。我下楼后轻轻打开大门，发现它恰好背对着我，正蹲在我家大门口憋足了劲，又是压臀、又是翘尾，正在拼命地作案呢！气得我烈火攻心，真想杀无赦、斩立决给它个颜色看看。说时迟那时快，我飞快地抄起了半截砖头，对准它的屁股，泰山压顶般扔了过去！可惜，心高手低偏了目标。但是威慑力却是非同小可：只听一声骤响，砖头在离它屁股10厘米处落地，又猛弹起来再落地。正处于沉浸式作案的小白，冷不防被吓得浑身一震，差点就地晕厥过去。可怜它“汪”的一声惨叫，弹簧似的原地蹦了起来，屎也不拉了，逼也不装了，立刻惶惶如丧家之犬，惊恐万状连滚带爬落荒而逃，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番惊吓，对小白而言意义深远。从此，它便乖乖的接受了教训，再也不敢来我家门口胡作非为了——自作自受矣！

小白之忠于主人，甚至不惜恩将仇报。别看它胖乎乎的，模样儿慈眉善目挺温顺。可翻起狗脸来却比翻书还要快三分。谁让它生来是一条狗，“狼心狗肺”嘛！

小白的主人是上班族，工作忙起来难免照顾不周，给它断了吃喝是常有的事，它倒是从不记恨。只是每逢此时，它首先想到的，便是来我家蹭吃蹭喝。一墙之隔的邻居嘛，方便得很！不过身在我家地盘，它也知道要放下身段。它不再弯头眯眼不自量力地装逼。而是摇头摆尾、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我，二颗黑珍珠滴溜溜地盯着我转，小眼神中满是乞求讨好的媚态。于是，我只好尽弃前嫌，强忍下心中的不满对它关爱有加，端出各种美味供它饱餐。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邻居之间还是应该互相帮助的嘛。况且，饿肚子的滋味任谁都不好受。可它倒好，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并无半点羞涩或愧疚之意。相反，蹭吃蹭喝倒是理直气壮。只要食物一上来，它便目不斜视直奔目标，放开肚子毫无顾忌地大吃特吃，颇有“直把杭州作汴州”之态。而且，每次非把肚子撑得滚瓜溜圆，这才心满意足地甩着短尾巴，屁颠屁颠地跑回家守它的大门去了。

别以为受我之恩的小白或将有所铭记，甚或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事实上，它与“东郭先生”所救的那条狼很有一拼。因为当我再上它家时，它照样狂吠乱叫、又冲又撞，甚至咬住我的裤角死命往外拉，各种试图阻止，只差没咬我了。

记得有一次，我急着出门忘了带房门钥匙，回来被关在家门外了。怎么办？思来想去，惟一出路只能从隔壁东邻家翻墙进屋了。那天，邻居正巧不在家。他家大门是虚掩着的，里面的空间皆在小白统领之下。看到我开门进来，本就不欢迎我的小白，立即又疯狂上演起“螳臂挡车”的闹剧来。可惜，身为一条哈叭狗，除了狂吠乱叫是强项外，身手力气皆稍逊一筹。况且我熟门熟路，因此对付它还是游刃有余的。不一会儿，我便顺利地闯进了它家靠楼梯的围墙下。围墙不高，我纵身一跃便跳了上去，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咚”的一声，闯关成功——我顺利地跳进了自家的道地。

小白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它的愤怒瞬间如黄河决堤般爆发了！你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胆敢在它眼皮底下闯进自家大门，还上窜下跳如入无狗之境，最后又如江湖大侠一般跳墙而去，岂非奇耻大辱？值此危急之际，小白急匆匆地飞窜到自家二楼，在紧靠围墙的楼梯口居高临下蹲好，然后毛发倒竖，狗眼怒瞪，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我家的方向，使出了它的独门必杀技：声嘶力竭地狂叫乱吠起来，刺耳的“汪汪”声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体力渐渐不支，它还半趴在地上声声哀嚎着。这声音、这姿态，分明在忠诚履行提供嫌犯线索之职责：“来人哪！嫌犯就在隔壁呀……”

直到傍晚邻居回家后，我特意过去说明了下午的特殊情况。在主人大声喝止下，它这才止住了声声狂吠，悻悻地钻到桌子底下休息去了。

绝地坚守一个下午，小白似乎使尽了洪荒之力。太多的精神和体力被透支，使得这条暮年老狗终于元气大伤。此后，小白的体质每况愈下：它的必杀技大踏步退化，吠叫的强度明显减弱；食欲渐差，也不来我家蹭吃蹭喝了;曾经出门留臭的恶习，似乎也改变了;胖胖的体型日趋消瘦，洁白如雪的狗毛暗然失色；直至步履蹒跚、无精打采、毛发稀疏、末态频现……几个月后，小白黯然去世。
偶然一次翻墙，竟让一条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自觉愧疚。再去探访其主人时，在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便不由自主驻足停留。回想它碌碌一生的行迹，包括那些令人不齿的累累恶行。不知为什么，心中早已没了讨厌之情，倒是满怀的落寞与惆怅像潮水般无声无息向我涌来。

别了，邻居家的狗——倘若真有来世，多希望你不再是一条人世间的哈叭狗！

乡土宁海公益平台

□ 供稿：王 蒙

□ 排版 ：水东居士

□ 审核：天姥老人

□ 宁波南湾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提供技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