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秀最新作品，说透了生活的苦闷

作者：Ryan Swen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Reverse Shot（2022年10月11日）

就像依赖于举杯共饮、有趣的结构实验和变焦镜头一样，洪常秀长期以来也依赖于对空间的熟悉。近年来，他在选角上越来越多地倾向于金敏喜、权海骁和李惠英等轮番上阵的演员，此外，勘景也是他的前期制作过程中为数不多的重头戏之一。在开拍前几周，他会去到各种咖啡馆、酒吧和其他想去的地点，询问是否可以在那里拍摄，而叙事和对话这些内容，则会留到每一场戏拍摄的当天再思考。

虽然洪常秀的其他电影都将地点视作「锚」，在混乱的叙事策略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归这些地点，让观众扎根于其中，但没有哪部电影像他2022年的第二部电影《塔楼上》那样，如此明显地表现这种自负。

《塔楼上》是今年电影节的宠儿，这是洪常秀最新的一部风格明亮的黑白电影，它描绘的是在多层次的趣味的掩饰下，深藏着的温柔。这部电影是对时间的把握，对富有想象力的小成本电影制作的把握，以及对洪常秀个人形象的把握。它甚至是一个文字游戏，由发生在首尔同一栋无电梯公寓的三个独立故事串联而成。

这栋无电梯公寓楼就是洪常秀这次选择的空间，这栋楼有四层楼和一个地下室，业主是室内设计师金女士（李惠英饰），电影导演炳守（权海骁饰）在影片的前面四个部分中参观了这里。第一层和第二层属于善熙（宋宣美饰），她是开餐厅的；第三层住着一对夫妇；最后一层则住着一位隐居的、醉心创作的男艺术家；地下室为金女士的工作空间，尽管她很少待在那里。

在这四个部分中，影片的基本结构保持不变，但体现这些典型的角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交替的现实中，《塔楼上》所描绘的不连续的四天都在追踪炳守几个月、一年、十年以来——甚至是洪常秀所喜爱的重复的时间里——的生活的巨大变化。

这种散漫的感觉在洪常秀的作品中并不新鲜，但《塔楼上》愿意淡化重复，而倾向于看似线性的事件进展，这意味着模糊的时间联系比他之前的任何电影都更隐秘，更难以解析。为了强调这种变化，每个部分都以处于不同境地的炳守开始。例如，在第一部分中，他和与他疏远的女儿贞秀（朴美姬饰）一起来到这栋公寓。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女儿以及金女士，彼此之间越发尴尬，直到参观公寓时有了其他的话题才又突然打破了这种尴尬。

《塔楼上》在最初参观这栋楼时显得有些含蓄，尽管它清楚地确定了这是炳守将在接下来的影片时长中所要占据的空间。餐厅的二楼是专门为烹饪课和特别顾客准备的，观众只能透过一扇挂着窗帘的窗户瞥见。

影片中有着许多古怪之处，每一处细节都牢牢地留在观众的脑海中：房客们喜欢不锁门，楼梯上放着鞋子这种布列松式的画面（这种形象充分利用了剧情和垂直结构的布景），以及炳守被四楼的画家散落的物品包围的景象。至关重要的是，观众并没有看到这些房客，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影片只留下了抽象的概念，让观众只能根据二手信息来补充。

这些缺失构成了《塔楼上》最丰富、最复杂的幻想之一。电影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不在银幕上的人的对话，迫使观众在过去和未来的场景之间形成与理解他们对角色的看法，以及他们在听不到的地方说了什么。例如，在参观结束后，炳守和似乎是公寓大楼里的工作人员朱尔斯（申锡镐饰）有过一次关于金女士的对话，年轻的工作人员对自己的雇主金女士的描述，与观众此时对她的看法基本相反。

让事情更加复杂的是，我们完全不清楚两人在这个场景中是留在屋顶上，还是已经身处作为影片第一部分的其余内容的空间，也就是地下室。这种对平衡的微小破坏积累了巨大的力量，这是近期的导演中最巧妙的手法之一，并带来了影片的高潮。

有关职业、爱情、家庭、创作和存在的焦虑（这些可能是洪常秀最早时候处于「伍迪·艾伦时期」所讲述的）很少能以如此轻松的心情被表达出来。这种焦虑与配乐中轻柔拨动的琴弦，以及洪常秀所喜爱的黑白色调非常适配（这一次他依旧是自己电影的摄影师、剪辑师、编剧、作曲人、制片人和音效师；三明治可能也是他做的），这种色调趋向于偏白和中色调的浅灰色。

影片中的所有互动都是如此巧妙的设计，尽管在酒精、吸引力或自我分析的影响下显得模糊，但它们都突出了一个有趣而悲伤的真理：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成为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当电影结束时，它邀请我们去想，我们看到的东西有多少曾经发生过，或将会发生，有多少只是洪常秀通过炳守，为了尝试不同的生活，在每一层楼梯上寻找新的幻想，然后发现它们总是会再次返回。

也许这就是这部电影的要点，就圆周的意义而言：无论你走到哪里，在你的头脑中还是在这个世界上，你最终都会遇到你自己。《塔楼上》诙谐地、醉醺醺地坚称，这并不意味着这趟旅行不值得。

对《塔楼上》的转折之处说得太多，就等于否定了跟随洪常秀走在他曲折的探索之路上的乐趣。但有一点无需赘述：这可能是洪常秀最令人难忘的电影，尽管每一部分的境况各不相同，但它捕捉到了生活的苦闷。

无论是爱情纠纷、家庭问题，还是金钱问题，这些「锚」都固执地依附在炳守身上。毕竟，在这么紧凑的建筑里，往上走（注：影片英文片名为《Walk Up》，「往上走」）会感觉很像站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