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大先生杨叔子院士：有一流的诚信，才能有一流的学术

育人就是教会学生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做学问，这个学问不是别的，而是如何更好地做人、如何更好地做事、如何将做人与做事相结合的学问，这一切的根本就是诚信。

《中庸》讲：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高等学校的首要任务是培养高素质的毕业生与负责任的公民。作为学生，应是高素质的，一旦进入社会，肩负工作，应是高度负责任的。

1995年，在学校人文讲座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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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核心概念，

也是教育中的一个核心概念

“人无信不立”，诚信是成人的基础。1993年1月中旬，我接任校长几天之后，就是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期末考试时间。那几天，武汉突然降温，寒风凛冽。我平时都是走路上下班，考试的第一天，我一大早就出门了，直奔西五楼，巡视考场。一些监考老师惊喜地发现我到了现场，而且比他们到得早，连忙说：“杨校长，你到得这么早？！”学生们大多还不认识我，他们行色匆匆而又神情专注地走进各自的教室。我不仅是想检查考风考纪，还希望检查考试内容。当然，对学生们在考场上的表现，我是满意的。我认为，考风是学风的体现，也是诚信的体现。

育人就是教会学生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做学问，这个学问不是别的，而是如何更好地做人、如何更好地做事、如何将做人与做事相结合的学问，这一切的根本就是诚信。

“诚”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也是教育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最核心地体现出这种精神的是《中庸》。《中庸》讲：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诚”，从字面上来看，是一个“言”，加一个成功的“成”，表示说话要算数。信，单人旁加一个“言”，表示人说的话。信，也是诚，表示诚实，不欺骗。汉语中，诚能组成很多词，都是褒义词，并且诚信的“诚”和成功的“成”，发音一样，可以说是“由诚而成”。

诚信，就是老老实实、实事求是，就是有责任感。诚信是最基础的东西，诚信是成人的基础。人生在世，要立功立德立言，成就一番事业，自始至终，就要做到“诚”；没有“诚”，做不成事业，也很难成功。

诚信不能离开责任感，责任感的基础是诚信。没有诚信，谈不上有责任感。人的感情问题，就是责任感问题；责任感问题的背后，进一步深化，就是价值观的问题、人生价值取向问题；究其实质，是素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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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感最基本的就是讲不讲诚信

中国人讲“忠、孝、节、义”，都是责任感问题，“忠”是对国家负责任，“孝”是对父母负责任，“节”是对家人负责任，“义”是对朋友负责任，都是责任感。一个人对国家不诚不信，对配偶不诚不信，对朋友不诚不信，那谈什么负责任？一个人对父母家人没有感情，对朋友没有感情，很难说是有诚信、有素质的人。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一个人对家人都不好，对父母不孝、对配偶不节，哪里还谈得上对其他人好？还谈什么有益于国家？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讲的就是责任感。责任感最基本的就是讲不讲诚信，平时人们常讲：“你说话不算数！靠不住！”就是等于讲：“你不负责任！”人不诚信，还谈什么责任感？

家庭教育是最基础的教育。中国有一句骂人的话很经典：“没有家教！”这是一句很重的话，可惜现在很多人对此无所谓了。只有诚诚恳恳、老老实实，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有切实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能有真正的诚诚恳恳、老老实实。诚诚恳恳、老老实实，讲的是客观世界、精神世界的状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讲的是对客观世界、物质世界的认识。

生物界是一个相互依赖、相互制衡、此消彼长、与时俱进的有机整体，之所以能如此，与生物之间存在的“信息联系”有关。信息联系的基础就是诚信，一旦外界用错误的信息破坏了这种联系，对于个体，轻则会导致走上错路，重则导致灭亡；对于群体，就会受到摧毁。

1999年，纪念《五四运动》朱九思、杨叔子、周济参加大会

人类社会也同样如此，诚信是国民最基本的道德素质，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伦理基础，是人生最基本的生活哲理。“人无信不立。”，《论语·卫灵公》中讲了一件事，子张问孔子，什么是行为准则，孔子的答复是“言忠信，行笃敬”，讲的就是要诚信。讲诚信就要处理好个人同他人、同外界的关系。

荀子在《劝学》中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说，人要获得成功，一个重要条件是“有物相之”。“善假于物”的“假”，“有物相之”的“相”，就是指善于利用外界条件或环境，处理好个人同外界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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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学校的首要任务：

培养高素质的毕业生与负责任的公民

诚信的核心，就是要解决人生的价值取向问题，也就是回答人是不是“人”的问题。作为“人”的根本是什么呢？《论语》给出的答案是“仁”！“仁”的根本又是什么呢？《论语》非常直接而干脆地回答：“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弟（悌），就是做人的责任感，推己及人的责任感。

人的感情问题实质是人文素质的问题。对父母家人没有感情的人、对朋友没有感情的人，能爱国爱人民吗？对父母不孝、与邻居不睦的人，会对国家忠诚吗？对兄弟姐妹不悌、对朋友同事不讲信用的人，就是做了官也不会是好官。感情问题的背后，是责任感问题；责任感问题的背后，进一步深化，就是价值观的问题、人生价值取向问题。

诚信同责任感密不可分。没有诚信，谈不上有责任感。1998年10月在巴黎召开的第一次“世界高等教育大会”发表了一个宣言，这个宣言指出：高等学校的首要任务是培养高素质的毕业生与负责任的公民。作为学生，应是高素质的，一旦进入社会，肩负工作，应是高度负责任的。

1988年，指导研究生

现在社会处于大发展、大转型的时期，成绩辉煌，主流大好，但道德沦丧、诚信缺失的现象也十分严重。俗话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羹。”现在不是一颗老鼠屎，而是一把老鼠屎、一捧老鼠屎的问题了。在一些人看来：热爱祖国成了“会作秀”，服务人民成了“爱逞能”，崇尚科学成了“书呆子”，辛勤劳动成了“没本领”，团结互助成了“冒傻气”，诚实守信成了“老古板”，遵纪守法成了“不开窍”，艰苦奋斗成了“老保守”等。例如，“见义勇为”本是一种良好的社会风尚，现在很多人却不敢为，因为有时会被倒打一耙。确实有这样的例子：老太太被车撞倒在地，另一位驾车者赶快停车去抢救，老太太反而诬陷说是抢救她的人驾车撞了她。幸而有电子监视器的录像为证，澄清事实。再看各种考试、考核、考查中，即使采取严格的程序层层把关，严密的高科技手段监视，作弊情况仍然存在。比如，高考实行所谓的“裸考”，连纸、笔都不准带进考场，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不乏作弊者。但是，我们一定要明辨荣耻、坚定信念、坚持美好、向善而行。

再看看正面的例子。1997年1月14日，华中理工大学期终考试，西五楼是主考场之一。当天，天色极为阴沉，上午8:30考试开始，教室内灯火通明，但 5分钟后突然停电，持续约半小时。然而整个大楼寂然无声，105教室在考“概率论与数理统计”，没有一个人趁此机会作弊。506教室在考“公共关系学”，也无一人趁机公关。监考老师均为之感动。事后，我为此专门写了一首诗，《七律·赞我校考试》：

光线昏昏远未明，无端停电更阴冥。

考楼鸦静无声赞，学子心纯自律称。

自古“勤”方成大“学”，溯源本必在真“诚”。

好“风”借得青云上，喜盼他年报捷声。

这首诗中，强调了“诚”是“本”，“学”在“勤”，而无“诚”必无“勤”，“风”是校风、学风、作风，只有有了并且凭着“诚”与“勤”的“风”，才能直上“学”的青云。

“诚于忠，信于外”，就是要坚持必诚必信，既不粗心大意，更不弄虚作假。我从小学入学，到大学毕业，我所有的作业，都是我亲自完成的，从未抄袭过别人的。这些年，我在不同场合结合我个人的成长经历，讲《踏平坎坷，成人成才》，将我的成长道路与经验归结为四点：

第一，人生在勤，贵在坚持；第二，敢于开拓，善于总结；第三，尊重别人，依靠集体；第四，理想崇高，自强不息。第一条是成长的基础，第二条是成长的关键，第三条是成长的条件，第四条是成长的核心与灵魂。贯穿其中的，就是诚信，就是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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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信是学者最基本的学术境界

对于做学问而言，诚信应该是也必须是学者最基本的学术境界。学术境界至少包含了四个方面：一是学术态度；二是学术作风；三是学术方向；四是学术团队。这四个方面相互联系，学术态度是根本，学术作风是保证，学术方向是关键，学术团队是前提。“自古勤方成大学，渊源本必在真诚”，有一流的诚信，才能有一流的学术。

1982年，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实验室

学术态度，老老实实，这是学术的根本。学术，做学问，科学研究，实践调查，技术开发，就是老老实实的学问，来不得半点虛假。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整风中有三篇重要讲话：《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基本精神讲的就是要“实事求是”。他尖锐地指出：“在世界上要办成几件事，没有老实态度是根本不行的。”他还一针见血地批评弄虚作假的人：“一切狡猾的人，不照科学态度办事的人，自以为得计，自以为很聪明，其实都是最蠢的，都是没有好结果的。”世界上这些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缺诚失信、自以为高明的人，都证实了《红楼梦》中的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保持严谨学术作风，不倦探素，这是学术研究取得成绩的保证。我很佩服钟南山院士，他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的一个典型。2003年，“非典”肆虐高峰时期，上级派了一个强大的代表团赴广州，现场指挥抗击“非典”。代表团专家告诉钟南山院士及其团队，要大量采用激素治疗。钟院士从其亲身的实践与研究中清楚知道，采用激素根本不能消除致死原因，坚决抵制激素方案，即使受到批评，也坚持不改。后来事实证明钟院士是对的。2020年初的新冠肺炎疫情，钟院士更是本着医生的良知和责任，率先发出“可以人传人”的声音，从而引起各级政府的重视和行动。这就是诚信。钟院士说的一句话“诚信是科技工作者的底线”，揭示了科技工作者最基本的道德品质就是诚信。

在这方面，居里夫人也是一个出色的坚守诚信的典范。居里夫人花了4年时间，做了5677次试验，经历了458次分离试验的失败，从8吨沥青中提取了0.12克氯化镭，由此发现了放射性元素。老实说，她的哪一次试验、哪一个步骤不都是一丝不苟、忠于事实、忠于科学的，绝不会弄虚作假、投机取巧、造假作弊。这就是坚守诚信之道。如果不是坚守诚信之道、求真务实、实事求是、践诚守信，就不可能有镭的发现。

总之，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人才的德、人才的精神、人才的境界是要害的要害、关键的关键。

文字为《育人而非制器——杨叔子口述史》部分节选，图片来源图书插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