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艳：秋意浓，秋意在流动

李红艳（中国农业大学教授）

秋雨一场，落叶纷纷。

一大早走在秋风过后的落叶上，湿漉漉的水汽，在冷飕飕的叶子里蒸腾着，马路上的共享单车，十分落寞。这个周六，注定孤单了。所幸的是，下午的秋风带着明亮的阳光飞舞着，周日的秋日，在光影里又充满了暖意，虽然，温度降低了，初冬的气息也降临了。

或许是在北方长大的缘故。对于四季棱角分明的天气，总是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谊。少时在村里时，每每遇到下雨天，总会和小伙伴们在泥泞的巷子里蹦来蹦去，下雨像是过节。秋雨，则有其他的味道在里面。因为，出了巷子便是田野了，收获的气息弥漫着，田间小路边的一排排白杨树，高昂着树枝，在云端交谈着，那笔直的树干，看多少遍都不够！雨过天晴后，摸摸树上的雨珠儿，看看躺在地里的南瓜、冬瓜，再去帮助花生苗儿梳梳头发，问问它们埋在泥土里的果实何时可以吃啊？……一切都是那么甘冽又浓郁。随着秋风的来临，叶子开始另一种轮回。

落叶，似乎预示着一种命运，也预示着一种轮回。人们总喜欢在秋日的落叶中，寻找一种浪漫。灿烂的叶子在风中、在阳光下跌落下来，轻飘飘的，在路上落寞着。树上的叶子颜色在渐变，从绿色到黄色，最终走向了下一个轮回。年轻人喜欢在秋日里奔跑，人们喜欢在秋日阳光下野餐，这个充满了金色的季节，似乎在这一刻，与季节无关。

在北方的冬日里，曾经很羡慕一年四季常绿的南方。在南方的秋日却十分惆怅。那些绿油油的树木花草，总是十分淡定。白玉兰花标志性地开放着，十分纯洁，秋天的痕迹很淡，仿佛不存在一般。人们的着装变化也少，或许也是因了这四季的模糊性。在南方读书时，曾听到同学说：我一年四季都没一条裤子……这句话我记在了心里，因为诧异，也因为太与众不同了，因为我的腿排着凉，一年四季几乎都在穿裤子，是在无法想象不穿裤子的一年四季，该如何渡过？但是时间便是如此，人类是可以战胜一切。人类的文明有抵御四季的丰裕能力，那么，四季还需要那么分明吗？无论什么道理，总是意难平。

再度回到了北方的城市，街上的女士们包着丝巾在秋风里行走的景色实在太迷人，忍不住驻足观看，坐在马路牙子上，就这么看着，看着。吹着秋风的季节，贵如油。可惜，那些年，秋风是带着刀子的，刮过脸庞，吹得皮肤心里皱巴巴的，肤色也红彤彤、干涩涩的，不太好受。记得当时正好流行隐形银镜，我配了两对，第一次戴着去车站送朋友，她走了，我在车站门口的马路上，戴着沙子的秋风一扫荡，我揉了一下眼睛，看不见了。于是趴在地上寻找眼镜片，现在想了找到了也没用了，为什么找了那么久？也或许正是这北方的秋风，彻底断了我与隐形眼镜的缘分，在不断丢失和不断购买的经济压力下，重新换了眼镜，至今依然如此。

话虽如此说着。北方秋日的深厚和浪漫依然在心里占了很大的分量，至于隐形眼镜的事情，很快就被遗忘了。秋天的棱角却从此分明起来了。

随着年龄增长人，感怀四季的心思，越来越浓了，而不是淡了。那种浓郁的色彩带着一种唯有眼睛可以统摄的力量，不断进入记忆中，令人猝不及防。

树上的叶子，悄悄改变着色彩，一半黄一半绿之间，无数种色彩在演变着。秋日的天空格外高远，秋日的阳光格外明亮，秋日的风则带着速度，不那么温柔，却也不那么甘冽，带点懒散和不耐烦，却又有那么一点高傲。上大学时，曾一度为宋玉的悲秋情绪所感动："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清晨起来在空荡无人的教室里，独自背诵，但似乎并没有悲秋的感觉。唯有杜甫的两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天际流”触动了当时的我。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着，我在下面抄写着，就是莫名觉得不可企及的秋意在流动。这两句诗，一直就这样铭刻在心里了，每个字，都是秋，也不是秋。

疫情三年，与自然共在的感觉淡了许多，人世间的浓烈纠缠着人们，人类的命运和文明史的历程也拉扯着人们的心情。四季的命运比起人类而言，慢慢远去了。

在北京的整个秋天里，看着棱角分明的光色，走在个性突出，让人无法不爱的铺满落叶的马路上，心里时刻被感动着。或者，疾病带走了人类的许多情感，也或者，四季不过是落叶的循环、春雨的生机、干枯的孕育与炎热的温度，但是，在这一刻，走在路上，看着前面扫着落叶的老妇人，她的旁边放了几个袋子，她带着手套，不停地与风里的落叶紧张得争斗着，我们走过她的身边，她只是看了一眼，继续地头在黄叶满地里，机械着手里的动作。

在疾病的岁月里，我们失去了很多；在四季的循环中，我们失去了更多。这位捡拾着落叶的老妇人，她只是工作着，却在疾病的缝隙里，沐浴着秋意；我们虽然健康地行走着，排着弯弯曲曲的核酸队伍，却与脚下的日子渐渐分离。

在时间的叹息中，我们在不短的日子里，忘却了很多，也遗忘了许多。无论四季如何分明，也无论四季如何模糊，在忘记捡拾四季的日子里，我们不但是过客，也是遗忘者。

希望，在这个金色季节即将远离的时候，我们将它重新捡拾回来。让它住在我们心里，不再离去。

2022年11月13日北京。

注：文章首发公号“艺文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