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肇州大地骄阳似火,看不见人和牲畜的影子。
只有新发屯是个例外。
8月3日这一天,这个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屯出现了令人吃惊的场景,全体村民几乎倾巢出动,顶着炎炎烈日,聚集在村外小河边的河堤上。没有人说话,几乎连议论声也听不见,人们的脸上都带着惊愕的神情,他们在看什么?他们在看省里来的大法医车德仁验尸。
那场面真是闻所未闻,称得上奇观。
法医验尸(电视剧照)
大法医车德仁让人到村供销社买来一口大铁锅和几斤面碱,他和助手在小河边垒起一个简易炉灶,把锅架上,倒进河水,又放进适量的面碱,然后抬过一只沉重的麻袋,麻袋里装着的是一副已经零碎了但又几乎一块不缺的人体骨胳,那是当天早晨刚从村前的一片小树林里挖出来的。车德仁和助手把沾着泥土和腐肉的人骨倒进锅里,然后点燃炉灶下的苞米秸和枯树枝开始烧煮。
车德仁蹲在炉灶前,不时往炉灶里添着火,并仔细观察着锅里的情况。这些事情他得亲自动手干,因为他知道一点也马虎不得,尤其是面碱的使用量要适度,碱多了骨头发酥易损,碱少了腐肉不易煮烂刮净。
现场的助手除了那个县局的年轻法医之外,还有死者的一个远房叔叔和一个侄子,这两个人不停地帮助法医收集来枯枝和苞米秸,他们把这些燃料堆在炉灶旁,然后就站在炉灶边默默地对着铁锅看,看着沸水中那堆翻滚的白骨,他们属于一个叫宋殿云的老实男人。这男人生前住在村西头的一间土坯房里,还娶了一个叫李秀兰的女人为妻。那女人还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他却已经变成这口沸水锅里的一堆白骨了。
当地的一些警察站得稍远,也许是为了维持秩序,不让围观的村民靠得太近,也许也是为了躲避炉灶边那烤人的热浪和铁锅里冒出来的恶臭。那是尸臭,那臭味难以形容,有毒而且带有黏性,它会像粉尘一样粘在人的皮肤上和衣服上,无论你怎么洗也难以洗净。
有一个真实的案例,足以说清这尸臭的威力——
某边远山区发现一处杀人现场:在一户人家封闭的地窑里堆放着几十具被害者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尸臭的浓烈可想而知。公安机关一位中年法医随同刑侦人员前去验尸,只一夜功夫,他那原本油黑发亮的头发便被剧毒的尸臭熏白了,他成了个白头翁。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车德仁瘦削的脸颊上早已淌满了热汗,汗珠不停地从帽沿里涌出来,淌过他那两道浓密的眉毛流进眼睛里,眼睛就像被海水蛰了一样疼痛。身上的警服也很快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就像刚从小河里爬上来一样。他顾不上许多了,先是摘掉帽子,脱下警服,后来干脆把衬衣、裤子和鞋袜全都甩掉,只穿一条裤头围着那口铁锅忙碌着。他太投入了,似乎忘了河堤上还有那么多围观者。年轻的法医见车老师如此,也照章办理,也脱得只剩一条裤头。远远望过去,就像两个忙着在河边打鱼、煮鱼汤的渔民。
大约煮了一个多小时,车德仁手拿一只大笊篱,从锅里捞出一块骨头看了看,挥手叫停火。
年轻的法医就不再往炉灶里添柴,而是从一只大提包里拿出一大块塑料布在河滩上铺开来。
车德仁手拿大笊篱,开始从沸水锅里往外捞骨头,人的骨骼有大有小,很不好捞,他先捞出头骨,然后再捞四肢骨和躯干骨,从大到小,一勺一勺地捞着,捞得极仔细,连很小的籽骨也不放过。他把捞出的人骨全部倒在塑料布上,然后和助手仔细数过,确信所有的骨头都捞出来之后,他叫那两个帮忙的死者的亲属把锅里的水倒掉,重新换上清水,而他则和年轻的法医专心致志地去对付塑料布上的那堆骨头,用手术刀把每一块骨头上的腐肉仔细地刮干净。干这个活儿很不容易;他和助手在烈日下干了很长的时间。他们一边刮着一边拿着刮过的骨头对着阳光或背着阳光观察着,没人知道他们在看什么。这时候他们不像渔民了,而像两个如痴如狂的考古学家。
大笊篱
围观的人们仍像一堵土墙似的站在那里,两个警察搬过来一个装矿泉水的纸箱子,轻轻地放下后,又赶紧退开了。
没有人敢去打扰他们,在场的每个人,从县公安局长、普通警察到每一个村民都知道案情重大,而车法医将要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关系到案件的真相以及生者和死者的命运。因此在烈日暴晒下,人们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期待着。时钟在一秒一秒地走着,除了草丛中稻田里昆虫的鸣叫声,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炽热的空气中凝固了。
现场人群中,心情最焦灼的,一定要数站在不远处的县公安局长杨明远了。
这个案子从接案到现在已近三年,两个在押的人犯正在监狱里闹监,再拿不出结论,就只有放人了。在这个关键时刻,杨明远拿起电话,向远在省城的省公安厅刑技处的法医车德仁求援。
打过电话的第二天一大早,杨局长就带着县局年轻的法医亲自开车到省城来接车德仁了。从省城到县城,驱车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一路上,通过杨局长的介绍,车德仁大致了解了案情的经过。
如果说这案件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的话,那这故事还得从三年前伊春火车站发生的一起车祸说起。
这年的冬天,肇州县村民李秀兰与李军过火车道时,李军被疾驰而过的火车撞伤,在住院抢救过程中,当地派出所发现二人不是夫妻,系同居关系,而且言语支吾,神情慌乱,似有案在身。伊春市公安局经与肇州县公安局联系,得知村民李秀兰和她丈夫宋殿云已失踪一年多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们的邻居李军。本村人都认为他们外出做生意未归,并没有人追问,因此也未引起当地公安部门的注意。接到伊春市公安局的通知,肇州县局派员将二人领回,经审犯罪事实。
案情似乎并不复杂,不过是一起普通的通奸杀人案。
枯井
但二人供认不久就翻案,而且拒不供认臧尸处。此案反反复复,经多次审问,二人终于供出宋殿云尸体掩埋在村前的一口枯井里。县公安局在二人指认的枯井里果然找到了一具尸骨,但由于时间较长,尸体已高度腐烂,仅剩一堆白骨,经县、地、市多级法医检验,均无法确定死因。此时二李再次翻供,说宋殿云是酒后失足落井而死。案子久侦不破,悬而未决,凶犯长期羁押,大闹监所,气焰日渐嚣张。若再拿不出二李行凶杀人的确凿证据,公安机关没有理由不开监放人。如此一来,宋殿云之死将成不解之谜,而真凶也将逃避打击,逍遥法外。作为公安机关,又如何去惩恶扬善?如何维护法律的尊严,为受害者主持公道呢?
大法医车德仁坐在颠簸的汽车上,听完杨局长的案情介绍,他心里清楚,此案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此去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一个结论来,或者定案,或者放人,这中间他将担着多么大的干系!
车德仁和助手把那堆煮过的白骨已经彻底清理了一遍,刮掉了白骨上的腐肉,但他们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为了更清晰地观察死者身上每一块骨骼上可能发生的变化,
以便发现凶手犯罪的证据,他们要把这堆白骨在碱水里煮三次,再刮三次。
死者的叔叔和侄子已经帮忙把大锅里换上了清水,蹲在炉灶前烧火,他们和法医一样顶着烈日在默默地干着,他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弄清亲人的死因,找出证据,惩办凶手。
车德仁往第二锅水里放入了面碱,用大笊篱搅动着,看着碱块在沸水中很快地溶化着,像火一样燎人的水蒸气冲上来,使他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滚烫的蒸气中。
车德仁感觉胸部很憋闷,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朝头顶上奔涌,使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从很年轻时就有高血压病,他不敢在蒸气的包围中久留,看看碱块已在沸水中化开,便冲出水蒸气的包围,张着大嘴喘气。
“车老师,您怎么了?”年轻的助手跑过来,关切地看着他那张发红而且沾满汗水的脸。
“我没事儿。”老车说,感觉嗓子眼发干,这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他们忙活得连一口水也没顾得上喝。他抬腕看看表,已经日过中午了。两人重新将白骨放到锅里。然后他和助手坐在布满碎石的河滩地上,从纸箱子里掏出几瓶矿泉水。
“老乡,喝点水吧!”他把两瓶矿泉水递给那两个烧火的老乡。
一直在不远处紧张观看着的杨局长抑制不住内心的焦灼,脚步轻缓地走过来。
“怎么样,老车?”杨局长说:“要不要先回村里休息一会儿?”
“不用了,抓紧时间,干完再说吧。”车德仁说。
“有点线索没有?”
“暂时还没有……”
“哦……”杨明远双眉紧锁,他不是不相信眼前这位在省内,甚至在全国公安系统都赫赫有名的大法医,而是这个案子太特殊,拖的时间太久。这期间几经县、地、市多级法医解剖、检验,毫无所获。如今尸体已烂成一堆白骨,车法医就是再高明,毕竟不是神仙,难道还能让这堆白骨说话不成?
“别急,只要有线索,一定跑不了的。”车德仁说,不知是给对方安慰,还是在提醒自己工作一定要细,不能放过任何一点线索。
“老车,全倚仗你了。”杨明远说完,转身退到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他怕站在这里会打搅老车的工作。
到下午三点多钟,那堆白骨已经煮过三遍也刮过三遍,观的村民已经走了大半,人们对车法医单调而重复的工作已失去了兴趣和耐心,连维持秩序的警察都显得无精打釆。他们在烈日下也陪着熬了快一整天了,又累又乏,有的已坐在河堤上打盹。杨局长走向停在河岸边的警车上,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觉得坐不住,再走出来。
他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已经偏西,像块刚出烘炉的热铁,仿佛想把大地烤焦。他焦灼的目光朝河岸边的沙滩地望过去,也就在这时,他感觉老车那边似乎有些什么异常
老车手里拿着一块头盖骨,像拿着一个倒扣过来的葫芦瓢,挡阳光似的举在头顶上,又仿佛举着一块茶色玻璃在观察西沉的太阳。老车边看边对身边年轻的法医说着什么,手指在头骨上指点着,年轻法医不住地点头,显得很兴奋的样子。那两个在一旁帮忙的死者的亲戚也急忙走过去,在老车他们身后探头看着。
杨局长眼前一亮,似乎感觉到事情有了进展,他快步朝河滩边走去。
车德仁他们确实有了重要的发现,那块对着阳光的被处理得非常光洁的头盖骨就像一片厚薄不匀的滤光镜,阳光透过来便形成了明暗不一的阴影。老车在头盖骨的顶端,看到了一条灰褐色的阴影,从后脑处直贯前额,用法医学上的术语,这条阴影被称作骨阴,只有死者生前被重物击打,才能留下这样的阴影。
“找到证据了?”杨局长急切地问。
“找到了……”车德仁指着头盖骨说。
“快说说!”杨局长大声说,接过那块头骨看着。
“首先,死者颅骨板障内的含血量多,这是窒息死亡的证据。”老车讲解般地说,“你看,头骨的断面发黑,有条状出血,说明死者生前头顶部受过致命的棍棒打击。
“对呀,凶手交代过行凶过程,先用木棍将受害人打昏……”杨局长说。
“这还有……”车德仁叫助手拿过塑料布上的一小块白骨,举在太阳光下指给杨局长看,“这是死者的舌骨,也是人身体上唯一的一块游离的骨头。你看,左侧舌骨大角也有骨折。但凡窒息死亡——掐死、勒死、吊死的,舌骨都容易发生骨折。因此舌骨骨折往往是他杀的证据。而且锯开的舌骨断面也有血阴,这也是生前出血造成的。”
“老车,这就是说……”杨局长忍不住打断说。
“别忙,我还有证据……”车德仁说着,从年轻法医手里接过两小块像包装纸一样的人的皮肤,“这是从死者项部和右颈部找到的残存皮肤,洗净并用10%甲醛浸泡30分钟后晾干,你看,这上面显现出了绳索的压痕……”
“这就全对上了!凶手交代,他们把受害人打昏后,又用马缰绳把他勒死!”
杨局长一把握住了车德仁的手,两手因心情激动而颤抖:
“老车啊,我代表全局干警谢谢你!”
死者的亲戚们什么都听明白了,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老车面前,扯开嗓子号啕大哭,任车德仁怎么拽也不起来……
现场的最后一项工作是给骨能拍照。河边那块大塑料布上又铺上了白纸,那堆煮得干干净净的白骨按照人体的结构被摆放成了一具人形,车德仁在夕阳斜照下举起了照相机。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思考,离开县城前,车德仁提出要到监狱去看看那两个仍在闹监的犯人。
杨局长亲自开车陪同前往,在男监和女监,他分别见到了那两个因奸情杀人的死囚。
男犯李军,村民,36岁,高个子,鹰勾鼻,赤红面,尖下领,手脚很大,长一副凶相。看见有人走过来,他冲到铁栅栏前,张口就骂,满嘴脏话,像一只关在兽笼中的猛兽。
车德仁本想问他点什么的,见他只是骂,根本不与人交谈,便转身离开了。
女犯李秀兰28岁,蓬头垢面,形容憔悴,但细看之下,五官还算清秀,车德仁和杨局长走过去时,像李军一样,她也开口骂人,显得很凶猛。
“李秀兰,你安静点!”杨局长厉声说,“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省里来的大法医,是专为你的案子来的……”
李秀兰停止了叫骂,愣愣地看着车德仁。
“你不要骂了,我们没有冤枉你!”杨局长说。
李秀兰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车德仁,仿佛在观察,也像是在思考,刹那间她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大叔,大叔!求你们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算过一卦,他们说我作孽了,要遭报应了……”她扑通一声跪在铁栅栏后面,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饶了我吧,给我一次机会,我改……”
这个女人,为了男监里那个长着鹰勾鼻子的一脸凶相的男人,就杀了自己的丈夫。人的生死善恶往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这女人也许能“改”,可她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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