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文旦】

清光绪二十三年，玉环厅楚门人韩姬宗从福建兴安知县告老还乡，已近古稀之年，职业生涯没有惊人业绩，史志没有关于他的宏大篇章，但他的子孙详实记录了他轻装回乡的过程。因故绕道长沙、南京，上九华山进香。巧遇福建漳州香客，共享漳州文旦柚果，得十三粒文旦种子，带回老家（现龙溪乡，当时隶属楚门）亲自选种、播种和培育，最终种活三株文旦。从此，文旦种子认准了这片位属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温润土地，在楚门的庭前院后、山水之间开枝散叶、开花结果，安然沉酣于楚门半岛的自然版图上。

那时，玉环三百七十八平方公里的陆地被漩门湾一水相隔，海水水深流急，形成世界奇观漩门湾漩涡湍流，两岸往返需坐摆渡船摇摇晃晃过海。缘此，玉环本岛人很少能吃到果肉芳香、软糯多汁的楚门文旦。

生活在玉环本岛的我，有幸在年少的时候，一年品尝一次文旦。母亲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同事是楚门人，每年大雪节气前后送一只文旦给我家，全家视若珍宝，珍藏在我的睡床可以储物的柜子里。年夜饭尾声，母亲打开床柜的柜门，一阵馥郁的香气冲涌而出，扑面而来。文旦硕大扁圆，滋润饱满，金黄的色泽浑然一体。母亲把文旦捧到餐桌上，用刀小心翼翼在中间划一个圈（不能触及果肉），剥出两个圆弧顶柚子帽，芬香弥漫全屋，一家人在浓郁的香气中一起撕去白色雪绒样的果瓤，露出米黄色晶莹的果瓣，每人按瓣分配，它是年夜饭后凉沁沁的琼浆玉液。

1977年国庆日，漩门湾堵港大坝工程完工并实现通车，漩门两岸没有了交通的阻隔。楚门文旦种子经与本地玉橙、土栾等嫁接优选后，品种更佳，苗种向南繁衍到玉环本岛，文旦在全县规模化种植。霜降之后，它得霜气而成熟和饱满，开始在集市售卖。一般人家一年买几只，待全家人聚一起或亲朋好友来访时，以＂杀文旦＂听起来颇具气势的仪式来分享它的美味。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玉环县委宣传部外宣办工作，分配我一个任务，编写介绍玉环的宣传手册。那时，楚门文旦已连续多次在全国柚类水果品质品鉴中夺得冠军，颇有名气。为了介绍好家乡文旦，编入宣传手册，我和同事到清港垟根村实地调研，还请摄影师去拍摄文旦果作为插图。

走进山清水秀、群山环抱的垟根村，漫山遍野的文旦让你觉得不太真实，茂密的文旦树间有的还穿插着柑橘树，它们不挤，但丰硕的果实已挤满我梦想和灵感的空间。什么叫最秋天，什么叫硕果累累，这里有最鲜明的诠释。走近一棵老树，一百多个文旦缱绻着、牵曳着老树的枝叶，在夕阳柔和的光辉里，它们似与老祖母在一起晒秋，那么的温暖而其乐融融。果农把剪摘下的文旦在手中掂量着，选中一个让我们品尝，汁液甘溢、酸爽透心。我们在树下席地而坐，一阵又一阵清香掠过，让嗅觉、味觉和知觉在相互激荡。我心潮澎湃，精神已游离在山野的纸张里，面向远方，开始抒写：山光感召，玉砣千坠，浊目霎新，舌尖澎湃。诗人诗话就在耳畔。

因为山岙里交通不便，那晚就住在果农堆满文旦的屋里。那一夜，＂空气是这般地芳温软泽，含孕着醇酒般的芳香＂。我沉醉于文旦馥郁的香气中，仿佛躺在大地的怀抱，身上两百万个毛孔全然打开，贪婪地汲取一缕缕阳光、一阵阵春雨、一滴滴甘露。感受到风媒虫媒的忙碌和果农背上滚落的汗珠，感触到一层薄霜的清冽和一朵冰花的羽片。听到叶与果的深情喁语，山与风在高谈阔论。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恍恍又惚惚。空灵而浓郁的清香伸入我的颅腔、血脉、丹田，一夜成瘾。

文旦特有的香气是它深受青睐的硬核。当它从树上摘下来，到了你家，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开启。且待它有一个自然消水的过程，果肉吸收果瓤和果皮的里层水份，甜度和水份得到提升，果皮颜色逐渐加深，果体放松，香气从丝丝缕缕到唾手可得。每年深秋，天气寒凉起来，我把文旦买回家，从秋到冬，从冬到春，相惜相伴，那摄入灵魂的香气也成了我精神的调节气，它弥散开来的阵阵气息，如＂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深情呼唤，充满柔情蜜意。

当人们对文旦实现了精神需求的升级，就在办公桌上、车的后座背顶上、家里的玄关和茶几上缀满它的身影，因为没有什么水果有这样恒久的香气，也没有什么水果可以从秋抵达到春，它应该是秋天最恒久的具象。果农剪摘时若剪带一些葫芦形绿叶和苍翠茎枝，那丰满光润的文旦，就如绿伞下的萌宝，十分逗趣，购者趋之若鹜。种文旦人家也浪漫起来，在自家文旦树上挂几个果，就是不摘下来，出高价也不卖，看得人手痒痒，直到过小年家里打扫干净了，才连叶剪摘下来，在腊月寒冬里装点出绿意葱葱的小气候，也是装点蓬勃向上的日子。

如今玉环文旦声名远扬，特色文旦大道，漩门湾湿地＂世界名柚＂园等观光旅游景点，勾画了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文旦种植涵盖玉环十一个乡镇，已成为家乡的旅游文化符号。玉环文旦被誉为＂中华第一柚＂，是全国农产品地理标志。它在短暂的历史进程中，渗透出一方风土的气韵和一方文化的创造力。

十三粒种子种出的三棵文旦树，已在家乡4.5万亩土地上繁衍了千千万万棵文旦树，每年收果几万吨。聪慧的海岛乡人脑洞大开，自出机杼。从文旦敦实形态和优美弧形线面产生灵感，烧制出壶体、壶盖、壶嘴浑然一体的文旦茶壶，器身彰显古拙之美，精品套装美不胜收。文旦香薰更是巧夺天工，以体态最美的文旦为原型，等比缩小，经过十几道工序打磨，制作出仪态万方又沁人心脾的文旦香薰蜡烛。而文旦精酿得文旦汁液之精髄，酿制出文旦啤酒、文旦柚茶，再塑文旦酸酸甜甜的风味，四季盈香。令人惊讶的文旦柚礼，看上去就是一个立体感比较强的盒子，打开后一层接一层，文旦饼干、文旦皮糖、文旦果脯等文旦系列产品盛放在这别有洞天的＂魔方＂里。文旦衍生品不断点缀我们的生活，成就玉环文旦嘉年华。

霜降后一个月左右，家乡一年一度文旦节喜迎八方来客，自媒体赶来现场直播直销，大批摄影爱好者扛着长枪短炮纷至沓来，留下文旦挂果深秋的倩影和果农丰收的欢喜场景。有画匠画家被文旦自然形态之美所感染，他们拿出画笔，在长得端庄典雅的文旦上画脸谱和奇花异卉，让文旦大放光彩。因为在文旦上作画的颜料十分讲究，也很费功夫，仅作为纪念和增加节日氛围画上少许，若有幸获取一二，把它们供奉在玄观上，悦目娱心。去年深秋，一个潇酒俊朗的戏剧纱帽生光临我家，满脸的胶原蛋白，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到了第二年春分，见它光泽殆尽，脸瘦得脱了骨相，我才依依不舍地把它剥开。

每年霜降到了，家乡人就盼着天气变冷，好储存文旦。一年好时节若缺乏文旦装点，真不知日子会如何乏味。若缺乏文旦的香气，一定少了神骨俱清的精神伙伴。我想，韩姬宗若是没有遇到香客，或是遇到了但沒有品尝到香客的柚子，品尝了又没有带回种子的激情，今日＂中华第一柚＂又花落谁家？事实是所有的假设都不存在，而真实的存在是文旦成为玉环的团圆之果、致富之果，它香飘千秋万代。

作者：叶青